离尘月

要刮东风了,华生,我们走吧。

【狮润】陌生人的信(完)

陌生人的信

那天晚上我想写一封,谁看见了都会,怀念我的长信。

                 ——(日)石川啄木

这是来自陌生人的告白。

(一)

令和元年(2019年)10月7日,誉狮子雄收到了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准确来说,他收到了一叠信纸。

誉配的是单人办公室,他谢绝包括保洁在内的任何人擅自进出。誉家二把手的古怪脾气早就传遍了整个公司,所以没人愿意触他的霉头。他试着问了下秘书,结果对方只听了个开头就连连否认。

“不,誉先生,我没有进您的办公室。”

虽然秘书非常紧张,但是他的眼睛没有右瞟,语速也没有变快。誉判定秘书没有说谎。

那事情就更莫名其妙了。

誉确定昨天没有这叠信纸,监控证实了没有誉之外的人进过办公室。

把一切不可能的因素排除掉,剩下的结果不管再怎么荒诞,那也是事实。所以事实就是,这封信凭空出现的。

誉挑起眉头,他决定把公务往后推。

没有信封,那自然也没有邮戳。信纸是随处可见的通用款式,上面有一股很淡的香味。因为味道不太浓郁,不太可能是香水,应该是室内香薰。

誉轻嗅了一下,像醉酒一般柔和的悲哀弥漫开了。誉走神了,所以他忘记了分析香料的成分。

信纸上的字大小适中,清晰工整。这叠信纸不薄,直到最后一张字迹都没有变得凌乱。写信的人受过教育并且耐心细致,他的署名是若宫润一。

“若宫润一……吗?”

誉努力搜寻记忆。他连旅游景点若宫八幡神社都想到了,但是就没想起来自己和若宫润一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还是先看看这个叫若宫润一的人到底写了什么吧。

 

(二)

誉狮子雄先生,您好。冒昧来信,敬请海涵。

您应该正试着进行推理。您绝对可以通过信纸的款式、纸上的字迹以及其他我根本没有注意到的痕迹,推断出许多的信息。但是您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收到这封信,因为您根本想不起来若宫润一到底是谁。

请您不要再费心回忆了。您确实没有见过我。我若宫润一对您而言,是完全的陌生人。是我自作主张写信,也是我擅自把信写得这么长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我任性胡来,请您多多包涵。

您是不是觉得有点不耐烦了?您是砸了一下舌,接着说“这个家伙要故弄玄虚到什么时候”,还是把双手对顶成塔状,皱着眉头看着呢?

啊啊,誉先生,请您不要急着起身去找针孔摄像头之类的。请放心,我没有恶劣到那个程度,我不是跟踪狂,我刚才对您所做的描述,是“结合经验和实际情况”所做出的推理。

您对推理应该不陌生,因为您是擅长推理的高手。而我的推理技巧全是来自于某位朋友的传授。

这位朋友对我非常重要,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绝望当中,最后是他把我拯救出来了。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他带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他向我展现了人性当中最美好的部分。虽然他有些微不足道的小毛病,但是我始终认为他是我所认识的最聪明和最好的人。

这些话,我都没来得及当面告诉他。他已经去了远方,我再也没办法和他说话了。

有好几个月,我们两个住在一起,所以每天都能见面。而在他离开之后,我也基本每天都去看望他。

他不喜欢拍照,差点选不出来可以放上去的照片。还好,我趁他不注意偷拍过一张。那个时候他在沙发上打盹,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他没注意到我轻浮的行为。他闭上眼睛睡着的样子完全可以称得上俊美,我自作主张留下这张睡颜应该不至于失礼。

倒不如说,我很期待知道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不管是奚落我对他念念不忘,还是指责我偷拍并非君子所为,不管是侵扰我的梦境还是直接现身做出诅咒,我都非常期待。我很想念他,我希望可以再见他一面。

每次蹲在地上看着我选的这张照片,我都感觉他还没有离开我。我只要稍微发出点声音,他就会被我吵醒,然后就像往常那样喋喋不休地抱怨。

“小若宫,我应该和你提过我有起床气的,你动作就不能轻一点?”

“只要作息规律就不会有起床气!”

这种情况下,我可一点都不会愧疚,因为他比我可是要过分得多。

他和誉先生一样会拉小提琴。不过他的琴技非常不稳定,有时候是水平很高的天籁,有时候是不知所谓的噪音。如果他心血来潮要即兴奏曲,那极有可能奏的是在世界名曲里混上锯木头杂音的改编曲。

誉先生,您肯定想不到,他还会用小提琴模仿警笛。有一次我半夜被火警吓醒,我猛地蹦了起来,结果看见他正笑眯眯地抱着琴在床边站着。

“小若宫,早上好啊~”

“现在是半夜。”

“这是东九区的时间,在别的时区应该是早上了。”

“那你可以住到别的时区去啊!”

“别的时区不一定有喝咖啡的习俗。所以小若宫,麻烦你去煮咖啡。”

是的,他用火警把我吓醒就是为了让我去煮咖啡。和这样的恶作剧相比,我偶尔一两次打扰他睡觉又算得了什么呢?

除了煮咖啡,我还给他煮过意大利面,但是他不怎么吃,理由是“肚子空空,利于思考”。后来我试着煮了焦糖布丁,他皱着眉头吃下去了,接着就要求我下次注意控制甜度。

誉先生,你是不是也和他一样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呢?

因为,过多的糖分不利于大脑思考。

我也不知道这个理论是否有科学依据,反正他经常挂在嘴边说。我和他争论过一次,他立刻就说我脑子不灵光就是因为吃了太多甜食导致了思维退化。

他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经常因为这些刁难人的刻薄话而气愤不已。他一直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总会面带微笑地看着怒气冲冲的我。我越是生气,他就越是笑得开心。喜欢捉弄人,尤其喜欢捉弄我,这可以算得上他性格中最明显的缺陷。

在他离开之后,我反复回忆着我们每一次的对话。我不再为那些讽刺生气,我觉得他说得很对。我就是个喜欢闹别扭、过分细腻、脑子不灵光的没用的人。

我这个没用的人,没资格和他去往同一个结局。我只能留在原地,在缅怀往事中度过余生。

我把他的小提琴放在了枕边,冰箱里准备了很多几乎是苦味的焦糖布丁。沙袋上的吊环松了,我特意去拜托安装师父重新做了加固。杂物间我没有锁,我定期进去打扫。我只会掸去上面的浮灰,并不会动里面任何一样东西。我希望它们一直保持原样。杂物间外面的那些东西我也没有特意整理,我让它们填满整间公寓,就像他还在的时候一样。

誉先生,我对您了解不够多,我不知道您是否有过这样的体验。

就我个人来说,如果可以再见他一面,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这代价是我的性命,我也心甘情愿。

 

(三)

我这位朋友的职业很特殊,他自称是犯罪顾问,接受委托调查各类罪案,也就是俗称的“侦探”。

他不喜欢我这样叫他。我向他提起过几位侦探界的前辈,其中不乏享誉世界的大家。

不管是外国小说里的奥古斯特·杜宾,还是本土作品里的浅见光彦,他都能找出一大堆毛病。

也许是同行相轻吧,他总批评那些名侦探神秘兮兮、故弄玄虚。其实他自己也经常卖关子,不到他认为可以揭晓一切的最后关头,即使其他人问一百句,他也不会回答一句。不,他的话应该是根本不会说半个字,他是直接冷着脸提腿就走。

他只对一位侦探稍微留了点情面。

“歇洛克·福尔摩斯怎么样?他和你一样会拉小提琴,而且他琴拉得也挺好的。”

“小若宫,按照你的理论,乐团里的提琴手岂不是各个都可以去帮警方查案?”

“又来了。我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福尔摩斯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我总算听见你夸别的侦探了。”

“胡说什么呢?我可没夸他。”

“那你刚刚还说……”

“福尔摩斯身边有华生医生,这是他唯一值得夸耀的地方。”

福尔摩斯和华生是推理文学界乃至全世界都认可的最佳搭档,也难怪我身边的犯罪顾问会羡慕福尔摩斯了。因为他的助手是根本派不上用处的我。

我没资格和华生医生相提并论。我有过短暂的从医经历,勉强可以被称为“若宫医生”。但是我性格懦弱、体格单薄,和枪法高超的退伍军医不能同日而语。华生医生体贴耐心,我经常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和我的侦探吵得不可开交。华生医生和福尔摩斯配合默契,我光是跟上自己侦探的节奏已经精疲力尽了。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脸上肯定露出了沮丧失落的神色。而他难得地表现出了绅士风度,借着倒咖啡走了过来。

“小若宫,别不高兴啊。约翰·华生是J·W,若宫润一也是J·W。小若宫你就是我的华生医生。”

这样的文字游戏虽然不能完全消除我心头的阴霾,但还是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我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他的样子。他一手端着我煮的咖啡,一手揽着我的肩膀。杯子里的热气袅袅地往上升,他的眼睛里也泛着暖光。

他接下来说的话,我更是永远不会忘记。

“小若宫你比华生医生还要好,不,不止华生医生,小若宫你比其他所有的助手都要好。小若宫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助手,我的助手只能是小若宫。”

誉先生,我现在正在用最大的努力压抑情绪,不然您就没办法读到后面的部分了。这种信纸吸水性极差,一小滴水就可以洇开一整片。这一点我自己已经亲身领教过好几回了。

他以温柔的声音肯定了我对他的重要性。我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接着我装成洗杯子跑到了水池旁边,背对着他把水龙头开到了最大。我不想他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还好,他什么都没发现,他像往常那样回了杂物间。

说到这里,誉先生可能已经觉得我多愁善感到了令人厌烦的程度了。非常巧,我的侦探也对我做出过类似的评价。

“斑马总是闷闷不乐,而厌烦了的狮子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这是他奚落我的无数刻薄话中的一句。如誉先生所见,我是闷闷不乐的斑马,他是不知所踪的狮子。在第一次听见这个比喻的时候,我感觉他正在对我发出警告。

睿智自信的犯罪顾问,已经对我这个终日长吁短叹的无能助手感到厌烦了,他最终必将舍我而去。

您是这样理解的,对吗?

很可惜,誉先生,您想错了。比起性格缺陷,我身上有更值得侦探进行警告的问题。

我的狮子朋友是货真价实的侦探,但是我这匹斑马是欺世盗名的骗子。就像斑马能够借着天生的黑白条纹迷惑捕食者一样,我也是擅于伪装的人。

 

(四)

誉先生,您此刻的表情到底是怎样的呢?是愕然不解还是恍然大悟?是惊讶无比还是鄙夷憎恶?

幸好我可以借着文字逃避,不用直接面对您。因为不管您露出了怎样的表情,都只会让我更加痛苦。

还是让我先讲一讲我和我的狮子侦探是怎么认识的吧。

我当时在十益医院供职,具体的职务是精神科医生。医院里发生了坠楼案,死者是我的同事。这位同事和我同时也是大学同学。

身为相关人员的我又刚好在命案发生的当晚值夜班。警视厅把我定为重大嫌疑人。没办法自证清白的我被警员从拎到了审讯室,接着又被关进了拘留室。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连涉及越狱题材的文艺作品都想了好几部,最后只能看着墙发呆。可能是因为我所想到的那些作品都是偏重写实风格的,我忘记了还有神仙救难这样的浪漫的超展开。

意料之外的救星降临了,侦探来到了警视厅。

“借若宫医生给我用一下。放了他吧,他是无辜的。”

他用这样的说辞给我办了保释。虽然我当时对他的能力还没有充分认识,但是为了可以尽快脱罪我还是答应了他。

我第一次做为助手参与到侦探的调查当中。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出了真凶。

警员们闻讯而来,他慢条斯理地把事情解释清楚,接着带着轻松自得的微笑对我说了一句“保重”。

对于他这样出色的人来说,我这样被卷入罪案的可怜虫应该是无足轻重、随处可见的。所以我把他的“保重”当作道别接受了下来。我和他短暂的交往本该就此落下帷幕。

时至今日,我依然会时不时地进行假设,如果我当时没有参与调查,如果我干脆地把坠楼案揽在自己身上,他就不用认识我,那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坠楼案尘埃落定,我依然感觉身心俱疲。我打算换个生活环境,我先是去医院递交了辞呈再是计划搬家。就在我在网上寻找合适的房源的时候,他把我家的门锁撬开了。

誉先生,您没看错,他确实是撬开的。

他掌握的撬锁技巧和他脑子里新奇的想法一样多得数不清。他最常用的撬锁工具是细铁丝。这些铁丝韧性极强,平时被他圈成环状戴在手上。

他后来还送了我一个铁丝指环。当时他试着教我开锁,可惜我根本一窍不通。我这个笨学生什么撬锁技巧都没学会,只得到了老师顺手赠予的教具纪念品。

那天我第一次直观地见证他的开锁绝技,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

他大大方方地推着手推车往里走,仿佛这里是他自己家一样怡然自得。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位强闯民居的现行犯,现行犯正笑容可掬地向我发出邀请。

“小若宫,我们一起住吧!”

“胡说什么啊!你快点给我出去!”

我没有接受他的邀请。我严词拒绝过,我据理力争过,我把那辆堆满纸箱的手推车往外推过。我最后还把他那一堆奇奇怪怪的行李从窗口扔了出去。

他嬉皮笑脸地无视我的抗议,他若无其事地打开杂物间,他跟着我一起把东西往楼下扔。因为他扔的全是我的东西,我就更不可能放过他那些行李了。接着我们两个进行了一场空中抛物大赛。赛事最后因为邻居的抗议被迫终止,他陪我一起去楼下收拾残局,然后就这么住了下来。

我们成了合租室友,但是他从来没有交过一分钱租金。我被征用为助手,但是他经常明里暗里对我进行讽刺。我驾着摩托车载着他东奔西走,但是他总是抱怨我车技不佳。我准备了包括布丁在内的许多食物,但是他吃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想办法扩宽自己的知识面、希望多少能帮上点忙,但是他很少询问我的意见。

尽管他早就已经对我发出了警告,我愿意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

他为什么会喜欢我的房子呢?他为什么会选中我呢?我为什么没有强行把他赶走呢?我为什么会接受他呢?

这些问题,我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他自顾自地闯进我的生活,但是早在他闯入之前我的生活就已经是一团糟了。也许在外人看来,他是制造混乱的风暴。对我而言,他这阵风为我带来的是清新的空气,是重获新生的曙光。

遇见他之前,我一直都是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软弱无能的我被巨浪卷走,在深不见底的漩涡中越陷越深。我从来没用专业知识为自己做过心理评估,因为我知道结果绝对偏离正常值很远。我像是黑洞一样散发着死气,我顽固地抗拒着外界的一切。水即将淹过的我头顶,但是我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就这样沉下去吧,就让一切都这样结束掉吧。

我自暴自弃的想法因为他而改变了。他也许是偶然路过,他也许是一时兴起伸出了援手。无论如何,他没有考虑救助溺水者会面临的危险,他用难以抗拒的强势把我从水里拽了出来。

他不允许我重新回到漩涡里,因为他想出了许多作弄我的新方法,因为他有一堆杂事等着我去做。虽然我身上还是湿漉漉的,虽然我为了跟上他的节奏而精疲力尽,但是我确实远离了窒息。

我被他拯救了。他拯救了濒临崩溃的我。

我永远都感激他。他不讲情理的支配、他令人困窘的嘲弄、他特立独行的言行,我全部甘之如饴。

如果他真的是狮子,那我便是心甘情愿被他猎食的斑马。

斑马寻找着不知所踪的狮子。斑马不愿再伪装。他剥去了身上那层迷惑人心的外皮,露出鲜血淋漓的本来面目,茫然地在荒原上奔跑着。

只要可以找到狮子,斑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即使狮子一口咬断他的脖颈、把他开膛破肚吞食掉,斑马也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五)

誉先生您博览群书,应该听过这么一句话——通往地狱之路,都是由善意铺成的。

我堕入地狱的第一步,就是因为碰见了面对微笑的魔鬼。

就像我的侦探经常讽刺的那般,我是个愚蠢的人。我在医学院过得异常艰难,每天课程排得满当当的,晚上还经常要熬夜通宵背书。我拼尽了全力,却只能取得中等偏下的成绩。医生资格证考试的通过率一直不高,我不免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担忧。

因为同病相怜,我亲近的同学都和我情况差不多。大家一起为了未来忧心忡忡,最后一起得到了魔鬼的邀请。

有人告诉我们有门路可以轻松通过医生资格证考试。换而言之就是有门路可以作弊。

考试本来应该是世界上最公平的选拔方式。可悲的是,作弊这种无耻行径几乎是随着考试这一制度同时诞生的。即使是以严格公平著称的大型考试,也有好些刁钻巧妙的作弊方法。原因之一就是高层往往指派业界权威主持考务,而策划作弊的很多也是来头不小的专业人士。

负责牵头的人是医学院的教授。教授的研究方向是心理学,所以他的笑容温和得堪比佛堂里的菩萨,说出的话格外诚恳。

“诸位都是非常勤奋努力的孩子,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大家陷入绝境。所以我想要帮大家一把。别担心,交给我吧,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的。”

心志不坚定的我和那些同学答应了魔鬼的邀约。我想尽办法凑上了钱,和大家一起踏上了地狱之路。

我如愿通过了考试,毕业后顺利获得了十益医院的职位。坠楼案中去世那位同事是和我一起参加作弊的共犯。

侦探就是通过这点找到突破口,锁定了元凶是利用作弊进行勒索的敲诈犯。如果不是侦探及时出手,下一个被敲诈的也许就是我了。

侦探身上有着天生的正直和勇气,还有他自己绝不会承认的绅士风度。虽然我将当年的情况告诉了他,但是他并没有把我有份参与作弊的事情公开。

他微笑着嘱咐我“保重”,然后把选择的权利交到了我自己手上。当我们住到一起之后,他语气极其微妙地对我辞职这件事做出了评价。

“挺能干的啊,小若宫。”

不过呢,促狭的他是不会放过任何调侃我的机会。他很少叫我“若宫医生”,他大部分时候是叫我“假医生”。他的自夸也和假医生这个称呼有关系。

“小若宫,我是来拯救你的。”

他应该感到得意。我一直在为当年的事情后悔。如果不是他,我必然会被沉重的十字架压垮。就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我都被他拯救了。我永远感谢他。

就坠楼案而言,侦探确实把我从敲诈犯的手里救下了。但是他没有想到,我早就屈服于更加危险的犯罪者了。

誉先生,您有没有读过《福尔摩斯探案集》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最亲密的朋友是华生医生,他最大的敌人是莫里亚蒂教授。哪怕是危机重重的最后决战,华生医生也都在忠实地履行着助手的职责,无怨无悔地陪伴在福尔摩斯身边。正义的侦探战胜了邪恶的敌人,回到了医生助手的身边。两个人一起把冒险生活继续了下去。

我的侦探对前辈总是缺乏敬畏心。他实在是有点自大,因为他居然说我是“比华生医生还要好”的助手。

也许他的才智可以和福尔摩斯媲美,但是我绝对不配和华生医生相提并论。把“若宫润一”这个名字和“约翰·华生”放在一起,是对后者极其严重的侮辱。

我不配被侦探称为助手,我是邪恶罪犯的同谋。我和莫里亚蒂一起把福尔摩斯害死了。

 

(六)

和许多医学分支一样,心理学有着极其广泛的用途。到底是行善还是为恶,全看使用者本身。医生可以利用它救死扶伤,治愈精神层面的伤痛。罪犯则可以利用它蛊惑人心,操纵愚昧无知之辈。

魔鬼巧舌如簧。最开始,教授装出慈爱的模样让我接受了地狱的邀请。

在我和其他人因为作弊惶恐不安的时候,魔鬼把伪装继续了下去。他以师长的姿态对我们进行安抚,时而柔声鼓励时而严格教育。

接着教授担任了我们当中好几个人的毕业论文的导师。心里藏着秘密的我们自惭形秽,必然对教授产生感激。这份感激随着精心设计的行为不断加深,最后成为了彻底的崇拜。

这一刻,魔鬼开始露出隐藏已久的獠牙。教授像当初那样带着温和的笑容,把崇拜者引到了地狱更深处。

我最开始接受的委托是送东西。

“若宫君,请帮我我把这份文件交给隔壁大学的助教。我的车坏了,要麻烦你了。”

“对了,若宫君,这次是把包裹送到这个地方,这个人是我的老同学了。”

“这一次是易碎的安瓿瓶,千万小心不要打碎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包裹里到底装着什么。所谓的文件是内部机密资料,包裹和安瓿瓶里面都是违禁药品。

魔鬼的真面目终于完全暴露了。面对惊慌失措、气急败坏的我,教授非常得冷静。

“若宫君,已经来不及了。你已经加入了。”

我的行踪已经被监控拍下,教授口头的委托却是无迹可寻。我没有确实的证据,教授那边有我参与作弊的完整记录。

“若宫君,你早就已经是骗子了,没人会相信骗子的话。”

精于心理学的教授一下就找准了我的致命伤。

我的愤怒最后徒然地转为为恐惧。我背负的十字架成为了缠在脖颈上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被魔鬼牢牢地握住。只要魔鬼轻微的一个动作,我就会万劫不复。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挣脱,我选择了苟活。

我后来还送了好几次东西。每次教授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着话。

“若宫君,谢谢你,那些药效很好,人几乎就没什么痛苦,像睡着一样。”

“下次不用去这个地方送东西了,收件人刚刚自杀了。对了,他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若宫君应该可以叫他‘学长’吧。”

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我跟着他们一起出去过。从顶楼坠下的人影、撕心裂肺的惨叫、像水流一样不断涌出的鲜血,我所见所闻的都是这一类邪恶可怕的事物。然后我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对着警察说出已经背熟的台词,为杀人凶手做出伪证。

“若宫君,你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可别想着逃跑。”

“若宫君,你现在越来越善于说谎了,果然是骗术高明啊。”

我能逃到哪里去呢?我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我是魔鬼的帮凶,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就像控制我那样,教授陆陆续续收罗了许多的追随者。有许多人中毒已深,义无反顾地帮助他经营犯罪的事业,也有一些像我这样软弱的半吊子,既没办法进行反抗,又不肯完全堕落。

教授全都物尽其用。他给心腹委派的任务是他人不能得知的机密。因为心腹有很多,所以他不会强逼半吊子参加。教授这么做相当于是在施予恩惠。这些恩惠和那些威胁一样,都是强迫追随者必须随时听命的手段。

誉先生,我并不想为自己辩白。我会向邪恶屈服,完全是因为我自身的怯懦无能。我甚至都没有反抗的勇气。敢于直面邪恶并且将它铲除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我有幸认识这么一位勇敢的英雄。

我像行尸走肉一样度过了医学院的最后几个月。毕业之后,教授再也没有联系我。

我依然不敢删除那几个联系方式。教授阴恻恻的声音和我曾经见过的那些可怕的东西,一直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我没有联系过其他同学,我相信大家的情况都不会有多好过。

我的柜子里一直藏着一瓶药。我好几次已经拧开了瓶盖,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我连自我了断的决心都没有。

誉先生,你现在可以明白我濒临崩溃的原因了吗?

坠楼案发生后,我认定一切都是教授的计谋并感到无比恐惧。这份恐惧战胜了求生本能,如果不是警员刚好来敲门,我应该已经吞下了药瓶里的液体了。

侦探他解决了坠楼案,并从此进入了我的生活。他是一阵奇妙的风,在狂野中偶尔夹杂着温柔,不知不觉间把缠绕着我的阴霾给驱散了。

虽然他经常叫我“假医生”,但是他告诉我冒牌货也没关系,只要能派上用场就行了。

虽然他不分白天黑夜地使唤我,但是疲劳让我的睡眠质量渐渐变好了,我甚至有几次连梦都没有做,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虽然他总是找各种机会奚落我,但是他说我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他不止一次把重任交给我,他还夸我是最好的助手。

他为人行事确实很常人不太一样,甚至他的哥哥都和他有很大的分歧。不过我觉得他做的事情非常有意义,他帮助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

他让我相信自己并不是完全一无是处。至少我还是侦探的助手,如果和侦探在一起的话,我也可以帮助到其他人。虽然不能抵消过去,但是我心里的破洞变小了一些。

出于朴素的报恩心理,我决定接受他身上所有的不足。我立志不再和他起冲突,我决心要竭尽全力配合他。不管是半夜煮咖啡还是顶着冷风到处跑,不管是学开锁还是去找当事人套话,只要是他需要的,我就立刻去做。

所以有那么大概一周的时间,我们相处非常融洽。我态度的变化很快就被他察觉了,新的揶揄也就跟着出现了。

“小若宫,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我的心中早就已经有了答案,所以我没有回答他。

 

但是我们很快又开始了争吵,这一次我们两个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步。

他的讽刺越来越尖刻,他说我“派不上用场”、“非常碍事”。我被他气得连连跺脚,我直接骂他是白痴,甚至撂下了狠话。

我们在一宗案子里发现了和大人物有牵涉的黑幕,接着就收到了几张照片。

那几张照片上都有狮子。不同于常见的威风凛凛,照片上的狮子全都奄奄一息。百兽之王身上的巨大伤口实在是触目惊心,我情不自禁地别开了脑袋,但是侦探兴致勃勃地拿着照片端详了好一阵。

“为什么是狮子呢?”

“还有用说吗?这明显是在警告你!太危险了!”

他完全无视了我的劝告。向来乐于接受挑战的他一直在念叨寄件人的名字。

“守谷壬三、守谷壬三……”

守谷这个名字像是前世结下的冤仇一样把他缠住了。他像往常一样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的眼睛发出兴奋的光彩。新的谜题让他雀跃不已。他兴奋地打起了沙袋,根本就没有功夫搭理我。

我还没有死心。我不停地劝他不要冒险,终于惹得他厌烦了,所以才引出了后面更大的冲突。

“虽然你死了我也不会难过,但是这种危险的事情还是交给警察比较好吧。”

“这是我唯一的乐趣,可以别妨碍我吗?你有时候特别的碍事。”

他以极快的语速说完了一长串讽刺,接着自顾自地回了杂物间。他像平时那样关上了门,我恨恨地瞪了那扇门很长时间。

我的心情非常糟糕。因为他蛮横无礼的态度,也因为我自己口不择言,还因为一些别的事情。即使他保证不会以身犯险,即使他表现出绅士风度向我道歉,我的心情也不会好转。

因为守谷壬三就是我毕业论文的导师。他就是那个蛊惑人心的魔鬼。

 

(七)

誉先生,我先来解答您的疑问。

既然侦探知道了作弊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道守谷壬三是我的老师呢?

答案非常简单,因为医学院的教授并不叫守谷壬三,而且这位教授在坠楼案发生的时候已经离职很多年了。

我把当年的情况告诉了侦探。因为根植于内心的恐惧,我的讲述里并没有出现教授。

就算侦探去医学院翻查当时的档案,他也很难怀疑到教授的头上。教授在作弊这件事情上做得滴水不漏,没有留下任何直接或者间接的证据。

我并不清楚教师档案里的记录和守谷壬三哪个才是真名。我确信守谷壬三就是教授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我送出的那些包裹上里偶尔几次还保留着快递外包装盒,那上面出现过“守谷壬三”这个名字。

最主要的原因是第二点。在那些猎杀狮子的照片寄到的前不久,教授联络了我。

侦探思维缜密,他早就注意到许多罪案有幕后推手。一心想要把元凶绳之以法的侦探引起了守谷的警觉。守谷监视着侦探的行踪,特意挑准了侦探独自行动的空当把我叫了出去。

“若宫君,恭喜你,你交到了非常有趣的朋友。”

我的心猛地一沉。

守谷面容平静,仿佛在和我拉家常。“对了,你的新朋友知不知道你是骗子?他知不知道你帮我的那几个小忙?”

被戳中痛处,我的恐惧如同条件反射一般越来越强。

“若宫君,如果你不想失去这位朋友,那就请你帮我多多留意他。他好像是侦探吧,那就请你多注意一下他查的案子。”

我这才意识到守谷不单单是在借侦探来威胁我,守谷的目标是侦探本身。想到侦探非同凡响的智慧,我居然有了反问守谷的胆量。

“教授是担心被他查到吗?”

守谷笑容如故。

“怎么可能呢,若宫君。他要查也是先查到我和你的关系。身边的助手居然是不折不扣的罪犯,这种新奇事可不是所有的侦探都能碰上的。难道若宫君很期待看到他生气的样子?”

守谷的话对我的暗示性一直很强。那一瞬间,我眼前浮现出了侦探的脸,那张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愤怒与憎恶。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流露出类似的情感,但是在我的想象里他的样子尤其可怕。锐利的眼神像冰刃一样几乎要把我刺穿。

“若宫君,你比你的朋友更了解我,我是你的话就会劝他早点收手。还是说若宫君你很讨厌这位新朋友,希望我帮你惩罚一下坏孩子之类的。”

梦魇中反复出现的可怖幻象代替了侦探的怒容。我立刻就屈服了。

我做出了保证,我会完成他交代的任务。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竭尽全力做好。我反复地哀求着守谷。

“教授,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我的顺从应该让守谷非常满意。

“若宫君果然是最听话的好孩子啊。那我就给若宫君你一个特别奖励吧。看在若宫君的面子上,我会给你的侦探朋友下达非常明确的最后通牒。如果他能够收手,那我就把这位侦探当做临别礼物送给你,以后我都不会联系你。若宫君从此就自由了。但是如果他执迷不悟,那就只有请若宫君多多费心了。”

我根本不敢奢望所谓的自由。我深知守谷的可怕,所以我只是伏在地上不断哀求。守谷离开之前还是带着笑的。

“若宫君,拜托你了。”

照片如约而至,我却没办法像自己所保证的那样完成任务。我和侦探大吵一架。第二天侦探像是赌气一般把我留在了公寓,他独自出门继续调查那件牵涉黑幕的案子。

“若宫君,你似乎失败了。我要用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了。”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不停地打电话。

侦探接电话全凭心情,本来我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但是随着听筒里“嘟嘟”的等待音不断叠加,那些血腥可怖的幻象也变得越来越具体。我在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流下了眼泪,我忘记了还可以联系负责案件的警员。我坐在沙发上,茫然地看着客厅不断变暗。我知道应该要开灯了,但是我没力气站起来。

“咔嚓——”

门锁开了,侦探回来了。他按下了玄关的开关,为我带来了光明。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对我进行调侃。

“小若宫,你是要采取新的节电措施吗?”

直到注意到呆坐着的我之前,他都是笑着的。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的样子一定很吓人,他瞪大了眼睛,被吓得愣了好半天。

“……怎么了?”

我站起身朝他跑过去。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质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接着打算好好揍他一顿来发泄积累已久的怒火,我又想拉住他的手,干脆趁此刻的冲动把一切都告诉他。不管是我一直隐瞒着的事情,还是我长期以来微妙复杂的心情,我全部都要告诉他。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我不知道从何问起。在刚刚过去的那漫长的几个小时,我酝酿了无数想对他说的话,但是实际见到他之后,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的担忧、悔恨和其他激荡的情感,最后化成了力度很大的拥抱。侦探也许是通过逻辑推理预见到了我的行为,他几乎是在我抱住他的同一时间伸出了胳膊。我比他要矮得多,所以他的胳膊非常轻松地就搭在了我肩膀上。

“小若宫,你都知道了?是警视厅的人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所以就一直没有说话。他那偶尔为之的绅士风度终于发挥了作用,他没有继续追问,他像是安抚我又像是梳理案情,慢条斯理地把下午的情况解释了一遍。

那件涉及黑幕的案子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涉案的女商人坦率地承认所有的罪行,但是她拒绝交代幕后的主使者。她当着侦探和前来增援的警员的面,微笑着吞下了含有剧毒的巧克力。

“这种毒很少见,她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拿到的呢?”

这毒药也许就藏在我送过的那些包裹里面。毒药是我亲自替守谷送出去,我就是帮凶。

“她本来是想和我来个简单的轮盘游戏,让我在有毒和无毒的巧克力里面二选一。小若宫,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当然没有吃。”

他今天差点就被我送出去的毒药害死了。

因为心情非常沉重,我那天后来几乎没怎么说话。我借口头痛早早地躺下了,但是根本就没办法睡着。

我隐约听见他在杂物间里兴奋的大呼小叫,不知道他是成功混合了试剂,还是发现了什么人的破绽。

“若宫君,如果你再不好好努力的话,下次侦探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我又想起来了藏起来的药瓶。自从侦探搬来同住之后,我把药瓶放到了更加隐蔽的地方。

这瓶药和守谷没关系,我是从医学院的实验室里偷出来的。但是今天的毒药肯定和我有关系。就算我此刻死去,我也没办法改变这一点。

我是最恶劣的骗子,我欺骗了所有人。我今天差点就要害死对我最重要的那个人了。

我回复了守谷的邮件,我诚恳地道歉,我保证我会从现在开始好好努力。

我坠向了地狱的最深处。我背叛了侦探。我以加密邮件的形式把侦探的行动汇报给了守谷。

 

(八)

誉先生,请您再多忍耐一下,我很快就要说完了,我只要再耽误您一小会儿就可以了。

因为打算集中精力,侦探推掉了许多委托。我们在公寓的时间变得多了起来,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守谷,而我拼命想把侦探的注意力吸引到别的地方。

我找出来性格诊断用的纸板,让侦探描述纸板上的图案。我本来是想展现一下专业素养,让他知道假医生也不是可以小看的。侦探没有配合我,他绘声绘色地编了段故事出来。

“心地善良的狮子站在斑马的面前,狮子本来想保护这匹斑马,但是这匹斑马却吓得瑟瑟发抖。那么这匹斑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斑马总是闷闷不乐,而厌烦了的狮子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虽然他加上了“可喜可贺”做为结束语,但是我听着一点都开心。我把展示专业素养的初衷抛诸脑后了。没有得到性格诊断的他重复着“可喜可贺”大步地回了杂物间,我惴惴不安地在客厅发着呆。

这纯粹是他一时兴起的刻薄话,还是对我提出警告?难道他已经发现了?

这个念头折磨得我几乎要发疯。我强打精神煮了一大锅布丁。我闯进杂物间拜托他出来试味,他皱着眉头吃了一个。剩下的全部都被收进了冷藏室。

我抓紧他吃布丁或者喝咖啡的间隙没话找话。我把我能想到的名侦探都提了一遍,我想引出他的长篇大论。哪怕他把我最欣赏的那几位侦探贬得一文不值,我也毫无意见。

关于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的那段谈话,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他对福尔摩斯不置可否,但是对华生医生充满赞美。末了,他拿我的名字和华生医生玩起文字游戏,还以极其温柔的声音说出了下面的话。

“不止华生医生,小若宫你比其他所有的助手都要好。小若宫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助手,我的助手只能是小若宫。”

侦探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如果他是为了发出警告才把我比喻成善于伪装的斑马,那他为什么又要说我是华生医生还要好的助手?如果我真的是称职的助手,我为什么会选择背叛他?

我没办法理解侦探的想法,我更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那几天,我频繁地清洗着咖啡壶和马克杯还有其他的器皿。我借着哗哗作响的水龙头掩盖着难以抑制的眼泪,然后再厚颜无耻地摆出笑脸找出一堆借口去打扰侦探。

侦探在生活上不拘小节,他很少有把东西放回原位的习惯。而我习惯把杯子归置在一起,所以我经常要满世界找他那只黑色马克杯。

在我拿”你把杯子扔哪里去了”这个借口打扰了他好几次之后,他终于记得把杯子放回吧台了。

“哒——”

也许只是顺手的巧合,他把他的杯子放在了离我的杯子很近的地方。我后来干脆就把两只杯子紧紧地贴在一起摆着。一黑一蓝,就像我们两个的身影。

虽然我没有资格陪在他的身边,但是至少现在这一刻我们还是在一起的。

 

守谷一直逼得很紧。

“若宫君,你的朋友最近在忙什么案子呢?”

“在路上的时候稍微兜个圈子,不然你的朋友可能会查到一些很有趣的线索。”

“若宫君,还记得那些安瓿瓶吗?你应该不希望安瓿瓶里的东西危害到侦探的安全吧?”

不管是汇报动向还是故意拖延,我都按照守谷的要求做了。我不敢说我的手法有多高明。侦探一心寻找着藏身于暗处的罪犯,无意间忽视了近在咫尺的同谋。侦探他无条件的信任我,根本就没考虑过我和守谷勾结在一起的可能性。

守谷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所以就不断地派给我新的任务。我不敢违背守谷,我每次都在忐忑当中行事。我非常害怕,我恐惧的源头是守谷,但是他令我恐惧的原因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侦探依然是智慧非凡的。即使守谷让包括我在内的追随者做了许多的干扰,侦探还是逐渐逼近了核心。越是靠近守谷,越是能够触及常人难以想象的阴暗。守谷的追随者都对他有着病态的忠诚。如果可以保证守谷的安全,他们会果断舍弃包括自身生命在内的一切事物。

侦探转述过的女商人服毒自尽的情景,我陪他调查时自己也亲眼见证了好几次。侦探总是为此大为光火。侦探痛斥守谷和那些追随者,侦探说他们都是漠视生命的败类。

久而久之,侦探情绪变得很差。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的线索莫名其妙地断掉、阴错阳差地错过关键物证、相关人员就在面前出意外,反复经历这些事情让他烦躁不已。他把沙袋打得砰砰响,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客厅来回踱步。

如果我鼓起勇气和他搭话,他就会直接叫我闭上嘴,不要妨碍他想事情。我绝不会和他争辩。我主动把马克杯里加满咖啡,等它冷掉之后就重新倒上一杯热的。偶尔他随便趴在什么地方打瞌睡,我会像慢镜头一样轻手轻脚地移动到很远的地方。

誉先生,你觉得很可笑吧。

我明明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现在却在又装模作样的关心着侦探。

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我早就知道守谷对于社会的危害了,我敬佩侦探不顾自身安危、下定决心铲除守谷的勇气。我背叛了侦探,我在助纣为虐。我完全辜负了侦探对我的信任。

好几次我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好几次我已经站在了杂物间的门口,但是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终究是怯懦而又自私的人。

誉先生,不管你是否相信,我都要声明一点。

我按照守谷的要求干扰调查。我的行为是对侦探的严重背叛。我不会对此做任何狡辩。如果侦探或者别的任何人想要对我施与惩罚,我都会坦然接受。

守谷令我恐惧不已,所以我一再屈服。但是我恐惧守谷的原因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如果守谷威胁我说要把以前参与的那些坏事公开,不管守谷要告诉侦探或者警视厅,我一定会简洁明了地表示悉听尊便。我现在的背叛是比过去更加严重的罪行。在不断犯下这一罪行的同时,我获得了近于自暴自弃的勇气。

守谷不愧是心理学教授,他发给我的那些邮件里也有了变化。

“若宫君,最近气温变化很大,注意不要让你的侦探感冒了。感冒是小病,误服药物可就不太好了。”

“让你的朋友好好休息几天,不然他可能要去医院休息很长一段时间。”

侦探已经出现在我的噩梦当中了。他的眼神冷若冰霜,他厉声责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他,他的语气满是愤怒和鄙夷。我在幻象中不断重复现实中未能宣之于口的道歉与忏悔,我泪流满面地醒来,我为这很有可能成真的梦魇的难过不已。

我更害怕的是另一种梦魇。满身是血的侦探、中枪倒地的侦探、从高处坠下的侦探……

守谷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最危险的罪犯。忠心无二的追随者被他视为随时可弃的棋子,摇摆不定的半吊子被他制住了要害。而对他穷追不舍的侦探必将得到更加残忍、阴险的报复。

我已经无法逃脱魔鬼的掌控了。但我希望侦探可以不被魔鬼残害。

我畏惧守谷的原因不是守谷的手上握着足以扼死我的锁链,而是守谷可能会伤害到我最重要的人。

在对得起侦探的信任和让侦探远离危险这两者当中,我选择了后者。

我想要保护侦探,最后选择了背叛他。

誉先生,你一定会认为这是我的借口。你肯定认为这是我为了减轻内心的负罪感编出来的谎言。因为这句话自相矛盾,根本就经不起推敲。

我没有说谎,我当时就这样打算的。

我是个怯懦的人,我没勇气坦白一切,我没胆量反抗守谷。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想尽可能让侦探远离危险,我不在乎守谷犯下了多么严重的罪行,我也是无视公众安全、漠视生命的败类,我唯一想要的只有侦探的安全。

我背叛了侦探,我不相信侦探的能力,我只是在自我感动,我罪无可恕,这些都没错。

我想要保护他,我想要保护好拯救了我的侦探,我想要保护好最重要的那个人。这些自作主张的想法,誉先生你可以说是我的借口,我当时就是靠这些借口一直支撑下去的。

我不是称职的助手。我仅仅履行了助手职责中极少的一部分,我只能在生活琐事中照顾他,我只能用这样自相矛盾的方法保护他。

危险的猎狮人来到了荒原。狮子毫无畏惧,斑马却想要带着狮子躲到一旁。斑马总是打扰,狮子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忍无可忍的狮子不再理会斑马,他独自离去了。

 

(九)

誉先生,您听说过推理小说的十诫吗?

所谓的十诫,指的推理作品写作应当遵守的准则。这十诫当中有一条是“侦探不得成为罪犯”。

十诫提出的年代距离现在已经很远了,有很多小说违背了十诫反而成了经典之作。我记得其中有一篇的情节是这样的,罪犯伪装成热心人帮助前来调查的侦探,两个人结成了短期的合作关系。侦探最后还是识破了关窍,他以书信的形式对罪犯提出规劝。罪犯怀着愧疚选择了自戕。

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如果可以确保侦探的安全,我一定会赶在他发现之前就自我了断的。

虽然我的侦探对推理小说不感兴趣,但是他谨守着十诫,他绝对不会成为罪犯。他只会越挫越勇,绝不会放过任何邪恶。

在多次调查受阻之后,侦探开始考虑内奸进行同谋的可能。他仔细地排查着协助的警员以及他们的家人、朋友。后来连侦探的哥哥也被纳入了排查范围,我便趁机建议侦探最好连我也一起查。

他挑着眉笑了,“不用了,因为小若宫你实在是太好懂了。”

他曾经开玩笑说我是一本摊开的书,一眼就能看穿里面的内容。

其实我这本书里有好几页已经被墨水和霉点侵蚀得不成样子。只是这几页被撕下来藏到了书脊的夹缝里。摊开的书页把书脊压在了下面,所以暂时瞒过了看书的人。

看书的人总算意识到了这本书不值一看,侦探终于意识到我就是扯后腿的累赘。

我们去船坞追查某条线索。我又接到了守谷的任务,所以这次依然是一无所获。

他一边摩挲着下巴一边慢慢地往回走。我知道他正在想事情,所以就默默无言地跟着。

“小若宫,你为什么会跟着我一起来呢?”

“诶?”

“你不是一直说守谷很危险吗?你不是一直期望着平静的生活,和犯罪完全扯不上关系那种吗?”

这些都是我以前规劝他时所说的话。我早就没有再说过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旧事重提。

我实话实说,“你要是死了,我就更郁闷了。”

“小若宫——”

他转过身朝我笑了笑,“回去吧!”

话音刚落,他就抬起胳膊非常用力地推开了我。

我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最后还是摔在了地上。等我再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一艘已经发动了的的小艇上。

“保重。”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说了。我意识到这一次应当是真正的告别了。我和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样愣愣地看着他。

这次他没有笑,他静静地看着我。还是那双细长深邃的眼睛,但是里面流露出来的神色我没法复述出来。

遗憾?难过?不舍?不,还有点别的。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我叫着他的名字往前冲。我的呼喊声被海风吹散了,眼泪也跟着一起变得冰凉。

不知何时赶到的警员从后面拉住了差点掉到海里的我。我像个疯子一样对着逐渐远去的那个背影又哭又叫,但是他始终没有回头。

他早就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全部都知道。

他像神一样全知全能,又像神一样宽宥了一切。他以无言的温柔赦免了所有的罪行,被他宽恕的罪者只能满怀悔恨地看着远去的背影。

 

我把隐瞒着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真是讽刺,那些对他说不出口的话,我倒是可以对着别人滔滔不绝。

他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为什么不直接问我?他生气了吗?他应该很讨厌我了吧?

我拿这些问题去问了很多人。不管是熟悉的警员还是他的哥哥,都没办法答上来。

警员接到了侦探的联络,侦探让他们去船坞那里接我。

侦探的哥哥收到了邮件,“好好保护若宫医生,小心提防守谷的人”。

我把和守谷联络的邮箱交给了警视厅,我把我能想到的关于守谷的情报详细地写了下来。我并不打算减轻自己的罪孽,我只是想最后尽一点助手的责任。

曾经救我脱厄的侦探不会再来,我认定自己要被关进拘留室。但是录完口供之后,我被送回了公寓。

“若宫医生,请您放心,他已经和警视厅交代过了,守谷的事情不会牵连到你的。”

“……谢谢。”

我流着眼泪道谢。他并没有舍我而去,我到最后还是需要他的拯救。

那么,他还会回到我的身边吗?

按照侦探的要求,我被专人保护起来。负责保卫工作的人非常尽职,昼夜不离地守在公寓的门口。我每天都会问他们是否有侦探的消息,他们都会带着歉意摇摇头,说自己并不清楚。

平安夜的那天,我终于又见到他了。

你是不是生气了?你为什么会选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颠三倒四的问了很多问题,喜欢卖关子的他像往常一样不予理睬。我没有闹别扭,我欣赏着他的睡颜耐心地等待了很久。

他睡着的样子确实很俊美,我愿意永远看着。

我做为相关人员,确认了两具遗体的身份。第一次是他,第二次是守谷壬三。

他拉着守谷一起从高楼坠了下来。他留下的资料足够将残党全部关进监狱。

他果然是神。他对邪恶的魔鬼降下天罚之后回到了宁静的地方。

我最后还是失去了他。

 

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我很感激他的哥哥没有把我这个帮凶轰出去。

“若宫医生,家属只有我一个。您可以站在我旁边吗?我相信他一定会很高兴。”

能够和他有这样亲近的联系,我当然不会推辞。我充当了鞠躬还礼的家属,对着致哀的人不断地说着“谢谢”。

他们大部分是被侦探帮助过的人,很多人还认识我。大家都纷纷上前安慰我,我却只能不停地道谢。

“若宫医生,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我真的说了太多遍“谢谢”了,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说给谁听的了。

仪式结束了,我一直陪他到了最后。我注视着不远处那一缕袅袅而上的青烟,一直到它完全消散不见。

丧服上染了线香、鲜花和其他的一些味道,我带着它们一起回到了公寓。

“狮子雄,我们回家了。”

 

(十)

是的,誉先生。我的朋友的名字和您一样。我对他通常是直呼其名。准确来说他的姓氏也和您是一样的,他的全名就是“誉狮子雄”。

不知所谓的家伙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久,最后还要愚弄人,真的是让人火大啊!

如果您真这么想的话,那您可能生气得早了一点,因为我下面要说的话应该会让您更加恼火。

我刚才所讲述的,侦探誉狮子雄和助手若宫润一的故事,只是我做过的一个梦。

没错,它从头到尾都是我脑子里的臆想,和现实世界没有一点关系。

说来惭愧,我有段时间严重酗酒。某天晚上,我在喝得伶仃大醉之后做了这么一个奇妙的梦。我在梦中遇见了名为誉狮子雄的侦探。我们相识、相知、相伴,最后迎来了阴阳两隔的结局。

关于梦境的学说有很多。有说法说,梦境是潜意识的活动,反映了人内心的渴望。

这似乎可以说得通。我和梦中那位无能的助手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我也确实偏爱推理作品。我最欣赏的角色就是闪耀着智慧之光的侦探。我无数次憧憬过能够和大侦探成为朋友。成为侦探的助手,陪着侦探一起冒险,这应该就是我内心深处的渴望。

至于为什么会梦见誉先生?这我也没办法解释。也许是我醉得太糊涂了吧。

漫长的梦境最后以悲剧落下帷幕,我醒过来也跟着伤感了很久。我唉声叹气了好几天,才终于想起来“誉狮子雄”这个名字好像并不是从小说里借用来的。

我就试着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接着才知道了誉先生您。在发现誉先生和梦中的侦探完全不同之后,我真的很开心。

虽然对誉先生失礼了些,但下面我还是继续对侦探直呼其名吧。

狮子雄的经历非常坎坷。因为家庭变故,他在海外流浪了很多年。回到日本之后他一直为案件四处奔走,他和哥哥的关系并没有得到改善。他没有亲近的朋友,一直都是孑然一身。狮子雄可以称得上是孤独的天才。

狮子雄身边后来有了若宫润一这个助手。可是若宫润一不但能力不足,就连人品也是极其卑劣。

虽然狮子雄亡于守谷之手,但其实罪魁祸首还是若宫润一。如果不是认识了若宫润一,狮子雄就不会被守谷掌握动向。如果不是若宫润一总是进行干扰,狮子雄肯定早就把守谷绳之于法。

对于狮子雄来说,若宫润一应该是命宫里最大的灾星。和若宫润一相遇是狮子雄不幸的开始。若宫润一最后把狮子雄给害死了。

誉先生就完全不同了。您事业有成,是人人瞩目的商界精英。虽然我对您的个人生活了解不多,但是我相信您一定非常幸福。

因为您身边没有灾星相扰。若宫润一和您是完全的陌生人,缠绕着他的不幸再也不会波及到您。

当然,誉先生和狮子雄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我看过访谈节目。誉先生根据主持人的妆容和发型推理出了她从出门上班到赶到电视台这一路的情况。惊讶不已的主持人向您询问原因,您非常耐心地解释了一遍。您说“不单单是要看表面,要仔细地观察”,您还说“把一切不可能的因素排除掉,剩下的结果不管再怎么荒诞,那也是事实”,您的这些话和您高超的推理能力,都和狮子雄一模一样。

在和若宫润一素不相识的现实当中,誉先生身上依然闪耀着智慧之光。即使没有选择侦探做为职业,誉先生也过得非常幸福。这一点让我感到安慰。

若宫润一只会带来不幸。哪怕是荒诞不经的幻梦当中,也切记不要和他产生任何联系。仔细想想侦探狮子雄的经历,就应该能够明白我这么说的原因了。

这一点,请誉先生务必要好好记住。

如果誉先生您以后不小心碰见了叫“若宫润一”这个名字的人,请一定要避开。

誉先生,千万不要和若宫润一有任何联系。

请您务必要牢牢记住这件事。您曾经说过“人的记忆空间有限,不能够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塞”,那还请您为我的建议腾一点位置出来。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您绝对不可以忘记。

我写这么一封长信,就是为了对您进行提醒。希望您可以理解。

话虽如此,毕竟是我擅自耽误了誉先生这么长的时间。请您不要太生气!

如我所说,不要和我有任何联系。我们两个就是完全的陌生人,这才是最适合我们两个的关系。

好了,誉先生,我的信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祝诸事顺遂,我永远地衷心为您的幸福祈祷。

 

(十一)

“……祝诸事顺遂,我永远地衷心为您的幸福祈祷。若宫润一。”

看到了最后的落款,誉急急地把信纸翻到了背面。

除了零星几点渗透的墨点,信纸背面并没有其他的内容。这封来自陌生人的信确实到这里就结束了。

誉的阅读速度一直很快,但是这封信花了他好几个小时。不是因为文句不通,是因为誉反复地进行着回忆。

记忆阁楼的空间有限,所以要及时进行清理,把无用的杂物全部都清出去,只留下必要的知识。

这是誉一直奉行的信条。直到读到这封信之前,誉都坚信自己可以准确分辨杂物和知识。但是现在他动摇了。

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想起来才行。再不想起来就来不及了。

誉拼命地回忆,他并不清楚到底要回忆什么。所谓的“来不及”,他也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莫名其妙地非常紧张。

基本上从看到“若宫润一”这个名字开始,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出现了。誉本来以为把信读完情况会得到改善。实际上他的紧张感随着阅读不断叠加,最后完全变成了恐慌。

到底忘记了什么事情,快点想起来。一定要快点想起来!

誉基本上看两行就会尝试回忆。就算誉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他的心情也极其微妙。

若宫提到自己是从朋友那里学推理的时候,誉第一时间回想自己有没有教过什么人推理诀窍。

若宫暗示朋友已经去世,他自作主张选择了朋友的睡颜做为墓碑上的遗照。若宫表示期待亡灵可以找上门抗议,誉却相信往生者不会有意见。本来死亡就是长眠不醒,若宫做得完全正确。

若宫介绍说朋友是侦探,这个侦探还看不起文学史上的其他侦探前辈。誉这次认同的是那位侦探朋友,他也确实觉得推理作品写得太夸张了。

若宫讲述和侦探朋友相处的日常琐事,誉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誉的紧张感在邪恶的教授出现出现后达到了顶点,他对“守谷壬三”这个名字充满了厌恶。

他把自己从小到大认识的人又筛选了了一遍,并没有守谷壬三。当然,也没有若宫润一。

誉完全相信若宫对侦探的感情。若宫所预想的怀疑和鄙夷,从头至尾就没有出现过。誉又回忆了一次,他真的不认识若宫润一,誉不由得非常沮丧。

看着若宫为自己的背叛而痛苦、为侦探的离去而自责,誉的眉头蹙在了一起。

就连若宫揭晓侦探的名字是“誉狮子雄”的时候,誉甚至都没感到惊讶。

他的心头泛起了茫然的空虚感,他始终没办法回想起那件重要的事情。

若宫的语句中始终带着无法忽视的伤感。唯独结尾部分语气轻快了一些,若宫推翻了一切,说前文不过是一个梦。誉对着“梦”这个词发了一会儿呆,他后悔自己没有记录梦境的习惯。

若宫说自己为誉先生和侦探狮子雄的不同而感到安慰,还叮嘱誉先生一定不要和若宫润一产生任何联系,然后这封信就这样突兀地结束了。

总觉得若宫还有话没有说。

如果他继续写下去,我也许就可以想起来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这其实是一种微妙难言的直觉,并不是誉一直推崇的逻辑思维。

若宫没说出口的话似乎是堵在了誉的身体里,誉的整个胸口都在发闷。为了能够推理出若宫没说完的话,誉又把信从头看了一遍。发闷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到了鼻腔,无法忽视的酸涩感萦绕在吐息当中。

他差不多是把伤口撕开,让淋漓的鲜血顺着笔尖滴在了信纸上。他到底还有什么没有说?

除了若宫所说的科学理论,关于梦境还有许多怪异的玄谈。比如有人认为梦境其实和轮回中的记忆以及平行世界的经历有关系,很有名的某部电影里也曾经提过,只有在梦中死去才可以重回现实。

他的梦真的是在葬礼那里结束了吗?

 

(十二)

若宫慢慢地把头靠在枕头上,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枕边。圆弧形的黑色琴盒,就像狮子雄本人一样独特。

狮子雄十八岁离家出走。除了小提琴,他几乎没有其他行李。坠楼案初期狮子雄尾随若宫的时候,小提琴盒见证了若宫和狮子雄唯一的拳脚冲突。狮子雄灵巧地闪避着若宫愤怒的攻击,圆圆的琴盒跟着他的动作来回滑动。

住在401的时候,狮子雄特立独行的个性也在这把琴上多有体现。到底是天籁还是噪音,全靠狮子雄的心情。

狮子雄心情特别好的话会问若宫的意见。

“小若宫有想听的曲子吗?我会的还挺多的。”

若宫对音乐一窍不通,他的唯一诉求就是“你不锯木头就行”。

后来若宫才知道这把小提琴是价值不菲的斯特拉迪瓦里,是狮子雄是从父亲多鹤雄那儿得到的礼物。

不过狮子雄向来是难以预料的。他把这陪伴了多年的礼物当做房租的抵押物轻而易举地许给了波藤夫人。

狮子雄驾着小艇走了,接着交租的期限的到了。波藤夫人依约来取琴。若宫说什么都不答应。他用身体护住琴盒,像小朋友一样任性执拗。

“请您不要拿走小提琴,狮子雄也许还会回来呢!”

波藤夫人虽然很生气,但是后来也没有再提拿走小提琴的事情了。波藤夫人参加了狮子雄的葬礼,她和其他人一起劝慰若宫节哀顺变、早日振作。

若宫知道狮子雄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也就更加珍惜这如同狮子雄化身般的小提琴。

若宫把琴盒直接放在了自己枕边。他养成了朝固定方向侧卧的习惯。想到这把可以模仿警笛捉弄人的小提琴从此只能沉寂了,若宫不禁又潸然泪下。

白天去墓园,晚上看着小提琴。狮子雄还是像过去那样占据着若宫生活的全部。

大部分的时候,若宫都是平静的。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平静,他想努力做一个不辜负侦探期望的助手。

虽然只留下了短短一句“保重”,但是狮子雄对若宫的期望是非常好懂的。

狮子雄一离开,警队就赶过来把若宫从船坞接走。不管是万龟雄还是警视厅的人,都没有对若宫说过一句责备的话。所有人都竭尽所能安慰若宫,想发设法照顾若宫的情绪。

直到守谷的最后一个党羽锒铛入狱,若宫也没有收到法院的传唤。不管是公开的资料还是内部的记录,若宫的名字和他的证言都没有出现。案子审结很久以后,若宫身边的保护人员才收队离开。

这些都是狮子雄生前做出的安排。

在若宫不知道的时候,狮子雄和警视厅还有万龟雄商量了许多事情,其中就包括若宫。

“第一次……提我……”

“什么?”

“狮子雄第一次提起我的事情的时候……”

若宫只说了一半就哽住了。好在万龟雄理解了他的意思。

“若宫医生,我可以把当时狮子雄的原话转述给你听,‘小若宫被守谷缠住了,我得想办法救他’。”

若宫立刻眼圈就红了。

“若宫医生,狮子雄绝对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再自责了。”

万龟雄的劝解起到了反效果,若宫哭了很久。那天晚上若宫是把琴盒抱在怀里才睡着的。

在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时候,若宫需要的就是另外一个盒子。

若宫一头栽到衣柜里乱翻,他想找一个旧鞋盒。这个旧鞋盒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只有若宫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若宫特意趁狮子雄不在家的时候把旧鞋盒藏在了衣柜的最深处。

终于在一堆衣服里面翻到了。若宫猛地抽出盒子,他隐约感觉手上的重量不太对。打开检查一下,棕色的广口瓶倒是还在,但是里面的药剂已经不见踪影了。

“不好意思,我做实验用完了。”

这句简短的留言写在了一张信纸上。这张信纸边缘有着不平整的撕口,狮子雄一定是随手从若宫抽屉里那沓信纸里扯了一张下来。

这是那句“保重”之外,若宫唯一从狮子雄那里收到的讯息。平价信纸的吸水性不太好,纸上的字迹很快就被若宫的眼泪洇得几乎完全看不清了。

狮子雄眼里的若宫果然是一本摊开的书。狮子雄把书看完之后潇洒离去。出于安全考虑,他走之前还特意把书附近的火源全部灭掉了。

不得不承认,这对从来不随手关门的狮子雄来说是极大的进步。

若宫把已经失去意义的鞋盒和广口瓶都扔掉了,再把那则被弄湿又晒干了的留言仔细收好。

琴盒的盒盖内侧有个很薄的夹层,设计者的本意应该是为了收纳乐谱。狮子雄很少按乐谱奏曲,所以夹层里面空空如也。若宫把那张受了潮皱巴巴的信纸放了进去。

留言者的化身和留言合为一体,接受留言的人泪眼婆娑地看着。

狮子雄,你为什么不多写几个字呢?我抽屉里明明还有那么多信纸。

若宫埋怨似地想着,手上把琴盒抱得更紧了。

可惜,若宫最后还是辜负了狮子雄的期望。

 

(十三)

“叮——”

手机上的日程提醒唤回了誉纷乱的思绪。誉今天有一个必须要看的财经节目,他确实忘记了。

虽然不太相信这种程度的遗忘引起自己恐慌,誉还是拿起了遥控器。

财经节目并没有按照预告时间播出。电视里还在播新闻,主持人正字正腔圆地播报着突发信息。

那是一条通缉令。

今天上午的早些时候,医学院德高望重的心理学教授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公寓里。警方做了初步的侦查工作,很快就锁定了疑凶。最具嫌疑的是教授的研究生学生。他在本科毕业之后留校读研深造,一直是教授的得意门生。

这个得意门生应该是趁着去教授公寓拜访的时候在茶水里动了手脚。鉴证科在茶杯里验出了残余的药物,那是医学院实验室的常备药。

虽然目前还不清楚嫌疑人到底是出于何种动机毒杀授业恩师,但是警方很快发布了通缉令。因为嫌疑人很可能还在东京都内逃窜,所以电视台才调整节目表,紧急播放了这则突发消息。

通缉令上附有嫌疑人的照片。那应该是从学生证或者驾照之类的地方截取下来的,因为照片上的人的表情很严肃。

如果仔细看的话,他的面部线条其实很柔和。只是在正下方“嫌疑人”三个字的渲染之下,这张圆脸显得阴冷而又狰狞。

想必很多人会因为他的残忍而感到害怕。但是誉此刻的感受和害怕没有半点关系。

誉终于弄清楚自己忘记了什么。终于解开了心头的一大半疑惑,誉实在是欣慰极了。他看着电视上的照片,不禁笑出了眼泪。

最关键的碎片归位之后,整块拼图很快就复原了。

“小若宫……”

他自然而然地喊出了这个亲昵的称呼,堵住胸口的闷痛和鼻间的酸涩都化作了眼前朦胧一片的水雾。

和泫然欲泣的誉相比,隔着电视的主持人分外冷静。

“再重复一遍,嫌疑人若宫润一,目前在逃,如有发现……”

 

恢复冷静之后,誉没有顾得上收拾自己。誉仔细地把信纸收好,接着带上必备的东西出发了。

“誉先生,您要去哪儿?”

殷勤的职员想要借机寒暄几句。誉根本没给对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此时正是通勤高峰,大厅里的职员都停下脚步好奇的看着誉。誉无视背后的指指点点,走出办公楼,一头扎进汹涌的人潮当中。

穿着西装的誉很快就和来来往往的上班族融为一体,只有他背上的圆弧状的长盒像指示标一样翘着。横冲直撞的誉和他背上突兀的长盒引来了许多不满,誉收到了许多的白眼。

身体肌肉的行动远比提取记忆更迅速,誉的双腿正自发地往目的地赶。誉以更粗鲁的力度拨开挡路的人。

白眼变成了怒斥,如果不是誉人高马大,也许还会变成拳脚冲突。但是誉连道歉都没有说一句,就算真的有人拉住他打架,誉估计也是想办法挣脱之后继续赶路。

誉有着必须要尽快赶到的理由。有人在等他。

 

(十四)

除了墓园之外,若宫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琴行。

虽然奏曲的狮子雄不在了,但是他的琴还是需要定期保养的。琴行是万龟雄介绍的。那里的工作人员知道这把斯特拉迪瓦里是亡者的遗物,所以操作的时候格外细致。

深棕色的琴身和凛然的琴弓并排躺在琴盒里,令人倾心的典雅气息萦绕其中。看着保养之后的焕然一新的小提琴,若宫总会走神。

久别重逢之后,若宫陪着狮子雄一起度过了平安夜。若宫把狮子雄的睡颜好好看了个够。

经过入殓师照料之后,葬礼上的狮子雄比平安夜那时更具风采。若宫又仔细地欣赏了很久,久到若宫几乎都能听见狮子雄的调侃。

“小若宫,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想起这些,若宫免不了会有在琴行痛哭流涕的时候。工作人员耐心地等着若宫平复情绪,若宫每次都会诚挚地道谢。

有一次,若宫得到了工作人员之外的人的安慰。

“别难过了,他一定是去了更好的地方。”

安慰若宫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手里也拿着乐器盒,工作人员介绍说入川夫人是来给长笛做保养的。

“我也是帮人保管的。”

若宫很快就领会到了入川夫人的意思,他对入川夫人的关心表达了谢意。

因为同病相怜,若宫和入川夫人就稍微聊了几句。若宫知道入川夫人的全名是入川真理子,孀居多年的她一直坚持带亡夫留下的乐器来做保养。

入川夫人有着老人特有的旷达和乐观。“其实也无所谓了,反正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若宫无意中把别人安慰自己的话给转述了一遍,“请别这么说,您一定要保重身体。相信这也是对方的心愿。”

不知道为什么,入川夫人脸红了。

“唉呀,若宫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因为你刚才说心愿,所以我想到了……”

入川夫人把手掌盖在了脸上,支支吾吾地不肯往下说。入川夫人的声线是尖细型的,再配上这些动作,她整个人仿佛返老还童成娇羞的少女。

若宫不禁莞尔,他追问道:“请问您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我家那口子,他以前和我说。”

“入川先生说了什么?”

“他说这辈子和我在一起很开心。”入川夫人狡黠地眨眨眼睛,“他想下辈子还遇见我。”

若宫由衷地赞叹,“那真是太好了。”

“啊啊,好丢人。”入川夫人又把脸埋在了手掌下方,“我立刻就答应了。我还说我也想再见到他。毕竟我们在一起没有遗憾,全都是开心的回忆,”

若宫跟着这可爱的老太太一起笑了。

“若宫先生,您肯定也很期待吧。”

“什么?”

入川夫人笑着指了指若宫手里的琴盒,“期待再遇见小提琴先生。若宫先生应该和他也有很多开心的回忆吧。”

真的还要再见吗?狮子雄和我在一起真的开心吗?

如果狮子雄不做侦探,他就不会注意到守谷。

如果狮子雄选了别人做助手,他就不会被拖后腿。

如果狮子雄没有遇见我,他就不会死。

若宫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若宫后来在墓园又碰见了入川夫人。入川夫人穿着黑色的丧服,应该是刚刚参加完葬礼。入川夫人没有了上次的活泼,她的声音很沉重。

“亲戚家的孩子去世了。”入川夫人举起手帕擦着眼泪,“他是从顶楼跳下来的,明明还这么年轻,实在是太可惜了。流了那么血,他该有多疼啊。他掉下来的时候应该很害怕吧。”

若宫的胸口传来了钝痛,他想起了另一个从高处坠下的人。

若宫强打精神安慰着入川夫人,“……请您节哀。”

“谢谢你,若宫先生。”入川夫人点了点头,她继续诉说着哀痛,“孩子的妈妈还是信教的,她特别的伤心啊。因为自杀是要下地狱的。她一直在说这下以后都没办法再见了,唉,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我真的太难受了。”

入川夫人不停地擦着眼泪,若宫的神色却越来越平静。入川夫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若宫起初不时地安慰一句,后来他就便成了默默静听。

天色渐渐变暗了。入川夫人早就已经走了,若宫还站在和她聊天的那条小路上。

“唰啦——”

有风吹了过来。这个季节的风已经可以用凛冽来形容了,若宫不禁打了个哆嗦。

若宫调转方向,朝墓园出口走去。若宫想起来今天还没有见到狮子雄,但是他没有停下脚步。

狮子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一定是回天上了吧。

401公寓的窗户没有关紧。风把窗帘鼓成了小小的帆船,在这起伏不断的航行中,单薄的背影笔直地坠了下去。

月亮升起来了,床上只剩下黑色的琴盒。皎洁的月光把窗帘摆动着的倒影投在了弧形的盒面上,像是轻柔的抚慰着什么人的面庞。

 

(十五)

不止是泡沫经济时代,每个时代都存在烂尾楼。就连以繁华著称的大都会,也免不了会有因为这样那样问题而停工的建筑。

这些建筑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有些外形已经初具雏形,只是没有来得及铺设水电管道,有些虽然只打了个地基但是周边好歹还有路灯和公路之类的基础设施。有些就比较可怕了,周围没有照明,建筑本身只是水泥结构的立方体。外墙上布满没有封闭的开口,也分不清到底是门还是窗。这些空洞像是失去了眼珠的眼眶一样在黑暗中茫然的望着。

“哒哒哒——”

急促的脚步声在这只浇筑了水泥墙面的建筑面前停下来了。誉像猫一样眯着眼睛,仔细地查看着。

确定了位置之后,誉进了这栋勉强可以成为楼房的建筑物。昏暗的门厅里连老鼠都没有半只,只有誉自己的脚步声回荡着。

誉打量了一会儿这四面几乎完全一样的水泥墙,最后调整了方向。他奇迹般地在某堵墙后面找到了没有做扶手的简易木楼梯,接着就吱呀吱呀的踩上去了。

“唰——”

尘土瓦砾之类的从梯子上落了下去。誉调整了下肩上的背带,他继续往上走。

夕阳的余晖把誉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影子顺着梯子变得歪斜。誉觉得应该要打招呼了。

“小若宫——”

虽然墙面并不是完全封闭,但是誉突兀的呼喊还是引出了回音。尘土飞扬中这声回音显得格外诡异。

誉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让声音更加柔和。

“小若宫,别怕,是我。”

还未完全消散的晚霞挂在墙面的空洞的边缘,越爬越高的誉离霞光更近了些。

“小若宫,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

誉从楼梯下到了楼层平台上。他只要顺着走廊走到底就可以到目的地了。誉放慢了脚步,也放慢了语速。

他的语气非常温柔。“小若宫,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吧。”

誉走完了走廊的三分之一。空空的门框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沉默着。

“为什么会选你?没有为什么。因为你是小若宫,就是这么简单。”

誉走到了位处走廊最顶端的门框了。如果这栋建筑能够如期完工的话,这儿应该是一栋公寓楼。誉所站的地方是四楼的第一间公寓,房门号应该是401。

“我为什么会喜欢401?因为小若宫就住在这里。”

如果再去查一下相关的资料,就可以知道承建的房产商给公寓楼取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贝克高地。

“有没有生你的气?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生小若宫的气,我看见小若宫就很开心。所以我现在也很开心,因为我马上就可以见到小若宫了。”

虽然贝克高地没能如期完工,但是401室还是迎来了访客。

“小若宫,我回来了——”

401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满地狼藉的水泥地和灰扑扑的墙面。401的墙面上也有没封闭的洞口,它们像哭泣的嘴一样大张着。

誉如自己所说一般格外喜悦,他脸上带着有些促狭的笑容。

“小若宫呀——”

誉戏谑地叹了口气,“你总叫我锁门,但是现在门都没有了,我想锁也锁不成了。”

“小若宫?”

誉的闯入扬起了一堆灰尘,但是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

“小若宫,你是想和我玩捉迷藏吗?那我可来兴致了。”

誉蹑手蹑脚地踱着步,像捕食中的狮子一样伸长了脖子,他正仔细观察地着401里的一切。

“怎么办呢?要不再用警笛把小若宫吓一跳呢?”

誉拍了拍一直背着的琴盒。准确来说,那里面是有价无市的珍品斯特拉迪瓦里。

“还是说,小若宫想听别的曲子?放心好了,我不会锯木头的。”

已经是晚上了。这栋没有完工的公寓楼旁边没有路灯,黑漆漆的401只能勉强看清门框和窗框的轮廓。

“奇怪了,小若宫到底藏在哪里呢?”

誉在这些轮廓里捕捉到了某种几乎微不可查的变化,他得意地笑了。

“真有你的的啊,小若宫。”

401的深处还有个门框,最初的设计应该要是隔出里间。誉以非常快的速度闪了进去,接着把慌张躲避的人扯住了。

“好,找到了!”

若宫拼命想从誉手里挣扎出来,他泪盈盈的眼睛在黑暗中分外清亮。

“小若宫,你果然藏在杂物间里。”

若宫没有说话,他用力去掰誉的手指。

“对不起,小若宫,”誉叹了口气,“我来晚了。”

誉伸出手想帮若宫擦眼泪。在誉的手触上若宫脸颊的一瞬间,若宫如同被烫一样猛地往后躲。

若宫彬彬有礼地提出要求,“誉先生,请您放开我!”

誉像是挨了一记闷棍,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小若宫?”

“誉先生,请放开我。”

誉终于注意到了称呼,“小若宫,你叫我什么?”

“誉先生,请您松手。”

若宫礼貌而疏离,“对不起,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一句都没听懂。肯定是有哪里弄错了。”

“‘誉先生’?”誉喃喃地说道,“你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

在惊讶之下,誉手上的力气不知不觉松了。若宫抽出被誉拉住的手臂,“您说错了,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不理会愕然的誉,若宫转身朝外间走。

“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您。”

 

(十六)

在其他人看来,医学院研究生这个身份象征着光明的未来。只要努力完成现阶段的学业,以后的人生必将一路坦途。对于若宫润一来说,留校读研是无可奈何的妥协。已经被魔鬼套上锁链的他,早就没有了所谓的前途。

从参加资格证考试作弊开始,若宫就不断地向教授屈服。即使在发现教授真面目的时候,若宫的愤怒也是那样无力。

“教授,你才是骗子!你骗了我们所有人!”

“若宫君,你也是骗子!你觉得大家是会信我还是信你?”

教授勒紧了锁链,几乎要窒息的若宫停止了反抗。他成了教授追随者中的一员。若宫负责往往都是送包裹、作伪证和其他一些杂务。

“若宫君,放心好了,我知道你不敢杀人。”

教授看透了若宫软弱的本质。

“所以你也不会自杀,你只会越来越听我的话,最后变得和我一样。”

教授没有说错。若宫从实验室里偷了好几次药,但是他每一次都倒掉了。他何止不敢自杀,他连和毒药共处一室的勇气都没有。

也许是想见证若宫完全崩溃的那一刻,也许是把若宫当做了某种有趣的消遣,教授向若宫建议留校深造。

若宫自然是没办法拒绝,他的导师依然是教授。骗子导师教出来的骗子学生,这才是若宫对自己的定位。

校友聚会的时候,昔日的同学都诧异若宫变得更阴沉了。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若宫的变化是因为学业压力的增加。

“别灰心,毕业之后就会好很多。”

“也许当时应该直接就业。”

若宫笑笑没有回答。教授的身份根本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哪里是毕业就可以逃脱得了呢?就算若宫真的离开学校就业,他也需要永远服从教授的命令。

教授有意或者无意地告诉若宫,那些神秘的包裹造成了怎么样的伤亡、捏造的证言帮助多少罪犯脱罪。

“若宫君,你现在已经完全是我们的一员了。”

授业恩师的赞扬只会引起若宫的自我厌恶。

满心不痛快的若宫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他买了一大箱啤酒回住的地方,一有空就闷头猛灌。他毕竟不胜酒力,总是喝了没几罐就晃悠悠得倒下了。

醉倒了的若宫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也许是前段时间同学聚会上那些话,梦里的若宫早早地就业了。他在十益医院供职,职务是精神科医生。

可悲的是,就像若宫早就预想过的那样,若宫即便逃到幻梦中也未能摆脱教授的阴影。十益医院发生了案件,教授很有可能牵涉其中。

梦境果然不同于现实,梦中的若宫居然有了服毒的果断。他在即将吞下毒药的那一刻被警员以调查为名请走了,紧接着拯救他的人出现了。

“小若宫,我们一起住吧”

若宫遇见了名叫誉狮子雄的侦探。若宫和狮子雄住在了一起,若宫成为了狮子雄的助手,若宫把狮子雄当做了最重要的人。

两个人一起在名为贝克高地的公寓楼度过了吵闹不休但又幸福愉快的三个月。狮子雄不但帮助了包括若宫在内的许多人,而且还勇于维护社会公义。

狮子雄注意到了隐藏于幕后的教授,他下定决心要根除这惊人的邪恶。狮子雄最后成功了,但是他也为此献出了生命。

挽救了濒临崩溃的若宫、制裁了邪恶的教授,侦探毫无疑问是英雄。若宫软弱卑劣,背叛了拯救过自己的英雄。若宫向教授汇报了侦探的行踪,最后间接造成了侦探的死亡。

但是侦探并没有责怪若宫。他不但宽恕了若宫的罪过,而且还反复交代警员要好好保护若宫。侦探去世之后,万念俱灰的若宫选择了自戕。

侦探死于从高处坠落,所以若宫也选择了相同的方式。若宫想以这样的形式进行自我惩罚。

从高处坠下的感觉无比的真实,若宫悠悠醒转。

梦境的时间流速果然和现实中不一样。若宫只昏睡了几个小时,但是梦里的他和侦探一起生活了三个月,侦探亡故之后,他这个罪魁祸首还恬不知耻得多活了一年。

若宫愕然地看着桌上的空酒瓶,接着才注意到自己满脸泪水。他索性扑在地板上大哭了一场。

对于若宫来说,为梦魇哭泣早就是常事。不同于平时经历梦魇后的恐惧,这一次若宫内心更多的是自责与悔恨。

若宫的研究方向是心理学,他接触过很多关于梦境的理论。陷入绝望深渊的若宫希望能够得到帮助,所以他在梦境中创造出了无私的拯救者。

侦探虽然是若宫臆想中的人物,但是他给若宫带来的喜悦与感动比现实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得多。若宫对侦探的爱慕之心并无虚假。若宫可以负责任地说,侦探就是他最喜欢的人,和侦探一起度过的幻梦是若宫最宝贵的回忆。

爱上自己幻想出来的人物,这毫无疑问是心理疾病的表现。

既然医师资格证是作弊骗来的,那假医生对梦境里的侦探念念不忘也很正常。毕竟侦探是对假医生最好的人。

可是假医生把侦探害死了。

若宫痛哭了很久。他喊着侦探的名字,不停地道歉。

“狮子雄,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若宫记得梦里侦探的名字是“誉狮子雄”。他试着进行了网络搜索,接着看见了誉家的青年实业家的照片。

梦里的狮子雄穿着黑色大衣四处调查,而现实中的实业家会穿着商务西装出席各种场合;梦里的狮子雄身边跟着毫无用处的助手,而现实中的实业家总和业务伙伴进行着谈话;梦里的狮子雄不幸早亡,而现实中的实业家事业有成,前途一片光明。

“和狮子雄长得一模一样。太好了。”若宫用手捂住眼睛,不断地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

虽然不知为何自己会在在梦中借用陌生人的形象,但是若宫并未过多纠结。若宫口的“太好了”,也不是打算就此展示攻势,使梦境投射到现实中。

若宫在庆幸自己并没有害死誉。

梦境中狮子雄因守谷而死。而若宫就是守谷的帮凶。准确一点来说,若宫才是罪魁祸首,他为狮子雄带来了不幸。

现实中的誉事业有成,生活美满。他对若宫来说是完全的陌生人,所以若宫就没办法再对他造成影响。

虽然若宫没有把誉和狮子雄画上等号,但是他还是为誉的安然无恙感到由衷的喜悦。

若宫把奇妙的梦境写在了日记里。若宫经常拿出来看,他反复回味着和狮子雄相处的点点滴滴,为常有的刻薄话而生气,为偶有的温柔而感动。每次看到悲剧的结尾,若宫就难免又会黯然神伤。然后若宫又会因为誉不认识自己而深感庆幸。

隔了一段时间,医学院和几家大型企业举行了交流会。虽然誉家并没有获得邀请,但是若宫想到了许多的可能性。

万一学校邀请了誉先生,万一誉先生在路上碰见了我,万一誉先生又和我产生联系……

不行,绝对不行!

本来就在为梦境患得患失的若宫就此生出了新的担忧。若宫想要提醒一下誉先生,于是就从抽屉拿出了一沓信纸。

这种信纸好像和狮子雄留言用的那种是一样的,那一定得注意不要哭哭啼啼,不然信纸打湿了誉先生就什么都看不到。

若宫不是没试过给狮子雄写信,但是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梦里的侦探都收不到若宫的信。反倒是实业家的联络方式是清清楚楚得写在公司主页上的。

就算不用专业知识,若宫也知道自己的心理疾病一定恶化得很严重。

“誉狮子雄先生,您好。冒昧来信,敬请海涵……”

像是在做自我剖析,又像是和誉谈话,又像是对狮子雄告白,若宫开始写信了。

若宫写得非常认真,每个字都端正工整,每句话都浸润着深情。虽然若宫不知道誉会怎么看待这封莫名其妙的信,虽然若宫不确定自己最后会不会把信寄出去,但是他一直都在写着。

每一次尝试写信,若宫就会又把梦境回顾一遍,他越来越喜欢狮子雄,他也越来越担心誉先生会被自己连累。

因为信纸被打湿了,因为多写了点狮子雄的坏话,因为对誉先生的措辞有点失礼,若宫反复地修改、反复地誊抄。

若宫终于写完了。他满意地看着这一叠信纸,然后毫不犹豫地撕掉了。

日记也被若宫撕掉了。若宫决定让自己最爱的狮子雄永远留在梦幻当中。

 

(十七)

“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您。”

把错愕的誉独自留在了门框后面,若宫快步朝里间走去。

“小若宫——”

回过神的誉追了出来,若宫背对着他站着。两个人隔着一小段距离。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若宫答非所问,他没有回头。

“我在财经新闻上看过您的照片,所以知道您姓誉。至于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我就不清楚了。”

若宫深色的外套全部融到了黑暗当中,誉只能隐约看清他的轮廓。“我说过了,您说的那些话,我根本就听不懂。”

“我收到小若宫的信了。”

若宫摇摇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没有寄过信给您。誉先生,您一定是弄错了。”

“你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的吗?”

誉没有在意若宫的否认,他稍微停顿了几秒钟。“在琴盒放乐谱的夹层里,”

若宫依然背对着誉。

“我一打开琴盒就感觉不对劲。然后在夹层里找到了。”

誉打开琴盒拿出信纸,然后就把琴盒随手搁在了一边。

“当然,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是小若宫写给我的信。我以为是恶作剧。”

誉把信纸放在鼻子前轻嗅了一下,从鼻子里泛出了轻笑,“真是让人怀念的味道,是小若宫还是喜欢这种香薰。”

“通过字迹和香薰,我推断写信的人是很细致的青年男性。这个青年男性的名字是什么呢?看看落款好了。”

“太好了,他有署名,”誉把信纸翻到最后一页,拖着长音念道,“若——宫——润——一——”

“小若宫,”誉晃了晃手上的信纸,“我就是这样知道你名字的。”

“不是我写的。”

“在知道了名字之后,我还需要找出更多的信息。所以我就开始看信里的内容。我越看越觉得这不像恶作剧,但是我也说不上来这信到底是怎回事。”

誉把信纸翻了回来,“开头部分对我的描述非常准确,写信的人一定对我很熟悉。我正在考虑身边有谁愿意写这么长的一封信给我,小若宫又开始讲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还是会推理的人。”

若宫再次强调,“我没有写信,我也没有会推理的朋友。”

“我会推理,但是我没有朋友。”誉微微一笑,“除了小若宫之外,我没有朋友。”

若宫恢复了沉默。

誉继续复述推理过程,“小若宫很喜欢这个朋友。而这个朋友因为某种原因去世了,小若宫特别难过。这个朋友是侦探,小若宫是侦探的助手。小若宫把这个侦探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其实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挺不服气的。我对我的推理能力很有信心,我不觉得那个侦探会比我强。”

若宫沉默如故。

“会把侦探说得那么好,可见小若宫真的特别喜欢他。这个侦探也许推理水平不怎么行,但是他真的很幸运。因为他的身边有小若宫。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侦探的火气越来越大。”

“都说了……”

誉高声打断了若宫,“我越往下读就越生气!小若宫被坏人欺负了。那个混蛋教授欺负了小若宫那么长时间,侦探居然什么都没做!”

若宫的背影隐约在颤抖。

“侦探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来拯救小若宫的吗?他为什么要让小若宫这么痛苦?他怎么可以丢下小若宫就这样死掉?他算什么朋友?他害得小若宫这么伤心,他比那个混蛋教授还要坏!”

若宫颤抖得更加明显了。

“我真的特别生气。小若宫对他真的太好了,还愿意去参加他的葬礼。小若宫去了他会很高兴?废话,他当然要高兴,光是认识小若宫这点就值得他高兴到下辈子了。”

若宫发出了压抑着的抽泣声。

“就在我这么生气的时候,小若宫把侦探的名字写出来了。然后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原来我就是那个混蛋。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居然要花这么久才想起来。”

誉闭上眼。他花了几秒钟平复情绪,“我果然是个混蛋。”

若宫背对着誉,拼命地摇头。

“对不起啊,小若宫。”誉的声音满怀苦涩,“我害得你这么伤心。我还一直都没有想起你。真的对不起。”

若宫喃喃地说道,“肯定是哪里弄错了。我没有写过信,誉先生也不是侦探。”

“怎么可能弄错呢?我不是侦探,我叫犯罪顾问。我的助手就是小若宫。”

“我不是助手。”

“小若宫,除了你,就没人知道我会用小提琴拉警笛。狮子和斑马的故事,我只给你一个人讲过。还有,你偷偷拍我那次,我其实早就醒了,我本来是想趁你靠过来的时候吓你,谁知道你把手机拿出来了。”

誉把手里的信纸像手机那样高高举起,压低声音模仿若宫的语气。“‘千万别在这个时候醒啊’。”

“小若宫,我要是那个时候睁开眼睛,你估计会被吓死吧?”誉放下信纸,把调侃继续了下去,“你果然特别喜欢我。”

若宫固执己见,“誉先生,您弄错了。”

“小若宫,你为什么要一直那样叫我?听着真的很不习惯。”誉蹙起眉头,“是因为生气吗?”

誉试探着问道,“你在生气我一直不来找你吗?对不起,我一开始真的没有想起来。”

“誉先生……”

“还是因为守谷的事情,小若宫,那个时候……”

“誉先生,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若宫语速飞快地打断了誉。他终于转过了身,“我说过很多遍了,我根本就不认识您。我也没有写过信,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若宫的声音很大,401的回音隐隐带着哭腔。誉诧异地看着若宫,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了。

“好,既然小若宫这么说,那我就再解释得详细一点。”

“怎么解释都一样!”

“和外面的人说的不一样,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不管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之后,我都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开心,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誉的声音非常温柔,他慢慢靠近若宫。

“今天,我收到了一封信。然后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做过的一个梦。虽然我还没想起来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做过这个梦,但是我记得我在梦里很开心。我梦见我成了侦探,我梦见我遇到了小若宫。我拜托小若宫当我的助手,小若宫答应了。为什么选你?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因为你是小若宫,就这么简单。第一次见到小若宫,我就决定要选你了。”

誉离若宫已经很近了,但是若宫又往后退了一些。

“我和小若宫住在了一起。我们住在哪里呢?就是这里,221号贝克高地401。”

401现在只有光秃秃的墙面,但是誉的描述是鲜明具体的。

“天花板上有吊灯,颜色是暖黄色的。我说过吊灯稍微暗了点,不过小若宫根本不搭理我,因为我一分钱房租都没付过。我是个过分的人,是小若宫一直包容我。小若宫叫我关门、叫我分担家务、叫我交房租,我全都没做到。小若宫你没有怪我,你还总是想办法帮我。小若宫,你就是最好的助手,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誉指向最开始若宫藏身的门框。

“那边是杂物间,小若宫你刚才就藏在那里,但是一般都是我在里面做实验。杂物间出来就是沙发。然后这边是书架,书架最上面是小若宫拍的极光照片,就是拍糊了的那张。我的沙袋是放在这里的,沙袋装好的那天小若宫还和我吵了一架,小若宫喜欢的绿植架是摆在对面的,小若宫你还喜欢用香薰,还会煮焦糖布丁,还会给我煮咖啡。小若宫,你看,我全都想起来了。”

誉时不时示意着方向,若宫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誉的动作。

“我的记性现在变差了很多,直到我看到小若宫的照片,我才想起来我也做过这个梦。那个梦真的太好了,我每天都和小若宫在一起,我每天都过得特别开心。”

誉把信纸翻到最后一页,“小若宫,你在信里说‘衷心为您的幸福祈祷’。”

“你的心意我很感动,”誉微微一笑,“但是我不知道‘幸福’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没有这样的体验。我说过了,我一点都不开心,只有在那个有小若宫的梦里,我才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如果可以再和小若宫在一起,我就可以过得很开心,那样我肯定就是获得‘幸福’了。”

若宫后退的速度变慢了。

“我不想只在梦里‘幸福’,我不想这只是一个梦,我想和小若宫在一起。我想永远和小若宫在一起。所以我就来找小若宫了,我知道小若宫一定在这里等我。”

若宫的眼睛又一次盈满了泪水。

“太好了,我找到小若宫了,我又遇到小若宫了,小若宫又可以陪着我了。”

若宫摇摇头,“不,不行的。我……”

“对不起,小若宫,我让你等太久了。”

誉柔声做出保证,“我以后都不会再迟到了,下次换我等小若宫。”

哽咽着的若宫没办法说出完整的句子,“我……守谷……”

“是,我一开始真的很生气。”

誉急急地解释着,“我是生守谷的气,守谷一直在欺负小若宫。小若宫被他欺负了那么多年,我居然那么晚才发现,我也生我自己的气,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把你救出来。”

“不……我……”

“小若宫,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誉柔声道,“小若宫是个好孩子,小若宫什么都没做错。”

若宫没有再往后退了,“呜呜……”

“我想要扰乱守谷,所以什么都没有说。对不起啊,小若宫,我利用了你。我如果早点把我的打算告诉你,你就不用这么难受了。”

誉拉过若宫的胳膊,若宫轻轻地挣扎着。

“小若宫,你是不是把鞋盒里那张信纸放在琴盒的夹层里了?我都没注意到那张信纸吸不吸水,你一定哭了很久。”

誉试探着伸手去擦若宫的眼泪,但是若宫很快地别开了脸。

“狮……”

若宫猛地闭上嘴,把已经说出口的称呼换掉了,“誉先生,那个梦真的很美,我在梦里过得很幸福。”

誉露出了微笑,“真巧,我也有同感。”

“但是,梦境和现实无关。”

若宫慢慢地抽回胳膊,“梦都是假的。”

“小若宫?”

“梦是假的,但是我杀了人是真的。”

若宫用力地点着头,泪珠随着他的动作往下落。“我是货真价实的杀人犯。”

 

(十八)

在若宫为了写给誉先生的信而反复练习的时候,教授也在计划着新的罪恶。

虽然没有把誉先生和狮子雄画等号,但是若宫相信教授并不会比梦中的守谷壬三好多少。

被这样邪恶的魔鬼控制着,若宫依然感到痛苦。梦境中的守谷以狮子雄的安全为筹码逼迫若宫做出背叛,现实中的教授手里并没有这样的筹码,若宫好像没有那么畏惧教授了。

教授也发现了若宫的变化。

“若宫君,你的眼神好像变了。是不是终于做好觉悟了?”

教授口中的觉悟自然就是进行杀人之类的恶性犯罪,若宫当然是和往日一样拒绝了。

但是,若宫模模糊糊感觉自己应该可以做到。虽然心理上很抗拒,但是如果是为了某个目的的话,他若宫润一可以做到,不,是必须做到。

若宫做出了觉悟,并且很快付诸实践。

守谷的犯罪版图早就扩张到了经济界,妨碍守谷计划的实业家将会得到特别的礼物。这些礼物的配送任务经常会落在若宫身上。为了让礼物起到应有的效果,寄件人通常是假名,而收件人绝对是真名实姓。

“……誉狮子雄?”

若宫在收件人那一栏看到了熟悉的名字,他不禁念了出来。

“对,这个姓氏很少见。这个誉先生其实是私生子,他父亲和我以前还挺熟的。”

教授的人物介绍,若宫并没有听完。但是若宫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教授要求若宫明天一早送礼物到誉家的公司,若宫正好有一晚上的时间。

去实验室拿药,晚一点去教授的公寓,借口就说是为了确定任务的细节,像平时那样帮忙倒茶,把放了药的茶杯递给教授就大功告成了。

若宫表现得非常镇定,整个计划执行得很顺利,就连教授死亡时间都和预估的差不多。

不愧是骗子导师教出来的骗子学生,若宫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教授显然没想到若宫成长得这么快。他直到断气的那一刻都睁着疑惑的眼睛。为了报答教授多年的栽培,若宫本来打算解释一下原因,但是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和狮子雄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我可不希望你再利用我去伤害誉先生。

若宫的计划里并没有脱罪和逃亡的部分。他已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剩下的都无所谓了。

出发去教授那里之前,若宫就已经把信和日记都处理掉了。它们都在被撕成碎片后烧成了灰烬。看着狮子雄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痕迹完全消失不见,若宫心里确实很难受。但是想到这么做可以保护誉先生,若宫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离开教授的公寓之后,若宫想起了狮子雄,还是决定回家。但是他的目的地并不是学校的公寓楼,他想去的是贝克高地。

若宫早就查过了,贝克高地根本就没建成。整个住宅区的开发计划都因为资金问题被搁置了。

荒废的工地比若宫想象得还要破旧。光秃秃的水泥框架,尘土飞扬的泥巴路,泛着异味的水坑,灰扑扑的现实愈发显出了梦境的荒唐无稽。

若宫的心情越来越好了。

眼前这一切再次证明了现实中的誉狮子雄和若宫润一毫无关系。若宫润一也不会连累誉狮子雄了。若宫润一今天还把邪恶的守谷壬三给解决了,誉先生身边的隐含全部排除了,实在是太好了。

本来心情就很好,若宫哼着小曲走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到四楼走廊的时候,若宫兴奋得一路小跑。

像所有远游之后重返故居的人一样,若宫欢呼雀跃着进了门。

“狮子雄,我回来了。”

虽然眼前空无一物,但是若宫对于401的构造早就了然于心了。

若宫熟练地进了杂物间,靠着门框坐了下来。若宫随意的舒展着双腿,脸上的表情格外轻松,他的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若宫想要好好睡一觉了。虽然和狮子雄绝对没机会再见面了,但是若宫相信在401睡着可以保证自己做个好梦。

不知不觉间,若宫满脑子都是狮子雄,早就把誉先生给忘了精光。

若宫并不知道,虽然他没有把教授拜托的礼物送到,但是誉先生收到了一封已经被写信人亲手销毁的信。

准确来说是一叠信纸,若宫还没来得及练习写信封。

誉前几天送小提琴保养的时候留错了地址,琴行把琴送回到了公司。琴送来的时候,誉正好赶着要出席活动。琴就留在办公室里过了一夜,誉今天早上打算打开琴盒再看看,琴刚送到的时候一切正常,今天夹层的厚度就不太正常。

誉最恨别人乱动他的东西,所以他差不多把整层楼的同事都问了一遍。连前几天的监控都调出来了,誉怎么都没办法找到擅自进他办公室还乱动小提琴的人。

为了追查元凶,誉只能坐下来认真读信。誉最开始的确是怒气冲冲、困惑不解的。

这封信所造成的冲击远超誉的预想。

誉的记忆阁楼里一下子多了好多珍贵的宝物。这些宝物闪着温暖的光,笑盈盈地招着手。誉静静地端详着他们,最后终于痛哭流涕起来。

喜悦、悔恨、伤痛、依恋、悸动……

许多难以名状的感情冲击着誉的心海,誉流着眼泪把那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他早就放弃追究寄信人的责任了。誉只想快点见到他。

誉分不清这些宝贵的回忆到底是一直都被自己忽视了,还是跟着这封神奇的信一起从天而降的。他只知道,和这些光彩照人的宝物相比,自己过去这几十年的人生根本就不值一提。

如果这些宝物是来自虚幻的梦境,那誉愿意就此不再醒来。

这些宝贵的回忆都和一个人有关。这个人本身就是属于誉的无价之宝。

誉做出了和若宫一样的决定。他要回家。

“小若宫——”

誉叫着无价之宝的名字走进了贝克高地。

 

(十九)

“我是货真价实的杀人犯。所以警察肯定是发布了通缉令。”

若宫抬手擦擦眼睛,继续往后退。

“誉先生,您肯定是在新闻里看到通缉令了,所以才记住了我的长相。”

若宫的语气非常笃定,“然后呢,您肯定是偶然路过附近,一时兴起想要到工地探险,所以才碰见了我。”

誉高声否认,“小若宫,不是这样的!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若宫推开了誉想要靠近的手,“誉先生您想试着用语言来感化我,但是我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我不为所动,我执迷不悟。”

“就算你不动手,我也会去杀了守谷的。”

“誉先生,我不认识守谷,但是我相信您不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若宫粲然一笑,接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广口瓶。棕色的瓶身,晃动的液体,这一幕似曾相识。誉立刻就紧张了。

“小若宫,我不是已经倒掉了一瓶吗?”誉强笑着摇摇头,“你怎么总是往家里带奇怪的东西。”

“这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若宫坦荡荡地承认道,“这一瓶药性很烈,所以我没用多少。教授没几分钟就咽气了。”

“真是便宜他了。”誉一边感叹着一边朝若宫伸出手,“既然已经用完了,那我来帮你倒掉吧。”

“誉先生,我再强调一遍,请您认真听。”

若宫紧紧地握住广口瓶,又往后退了一大步。“我若宫润一,昨天晚上从医学院实验室偷了这瓶药,然后我就用这瓶药把自己的导师毒死了。我是货真价实的杀人犯。”

“那是他罪有应得。”

因为担心贸然靠近会对若宫造成刺激,誉只朝若宫的方向招着手,“小若宫,把瓶子给我。”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自身的意志,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尤其是誉先生,我和您本来就是陌生人。”

“我和小若宫不是陌生人。”

“都说了,梦境和现实无关。”

若宫慢慢拔下瓶盖,“就麻烦您这样报告给警视厅吧。您不过是偶然路过,然后见证了这一切的陌生人。”

“不要!”誉慌张极了,他靠近了一些,“小若宫,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誉的话触动了若宫。若宫一手握着瓶盖,愣愣地看着誉。

“誉先生,您没必要这样,我根本就不认识您。”

“小若宫,你上次也是这样吗?”

“上次?”

誉像叹息一般说道,“虽然小若宫的信里没有写完,但是我已经想到了。我记得我是拉着守谷一起跳下去了,我肯定是死了,我死了梦就结束了。那小若宫……”

誉没有说下去,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只要我解决了守谷,小若宫就可以恢复自由,那样小若宫就可以开始新生活。这是我预想的结局,我以为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我没有考虑到小若宫的心情。”

若宫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拜托万龟雄他们照顾你,我把我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还把那瓶药倒掉了。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和你解释,我非要逞英雄,我把你丢下了,我……”

巨大的痛苦攫住了誉,他紧握的拳头露出了泛白的指节。

“对不起,我明明知道小若宫你会难过,我明明知道的。对不起……”

和语无伦次的誉相比,若宫的语气很平静。

“誉先生,如果您说的是那个梦的话,最后我确实是死了。”

誉的眼泪涌了出来,“小若宫……”

“没关系的,誉先生。”若宫轻轻地笑了,“那确实是一个美好的梦。狮子雄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我真的很喜欢他。”

若宫第一次提到“狮子雄”的名字,而且是和“誉先生”同时出现的。誉流着眼泪看着若宫,但是若宫的眼神飘向了远方。因为直白的表达爱意,若宫的笑里染上了羞涩。

“狮子雄走了之后,我总是哭。我只有去看他的时候才不会哭,因为我在不停地和他说话。我还把小提琴放到了枕头旁边,我每天都看着。”

若宫看向离两个人有一段距离的琴盒,“誉先生的琴确实和他的很像。”

“就是同一把。”誉提议道,“小若宫,我拿给你看好吗?”

若宫摇摇头,“我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差不多一年,最后我终于想通了。”

“想通了?”

誉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但是誉没有说出来,他的眼神变得黯淡了。

誉重复着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道歉,“对不起……”

“誉先生,您不用一直说‘对不起’,这和您没有关系。”若宫柔声说道,“而且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也不是特别伤心。我反而很高兴。”

“咔嚓——”

若宫松开了手,玻璃瓶盖碎在了地上。誉紧张地注视着若宫,若宫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片出神。

“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若宫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狮子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肯定在天上看着我。”

若宫扭头看着窗台,外面早就漆黑一片。若宫的眼眸里泛起潋滟的波光,他又重新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片,“自杀的人会下地狱。那我就去地狱好了。”

誉渐渐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他的声音很轻。“为什么?”

“那样狮子雄就看不到我了,他就可以放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能和狮子雄去同一个地方,那我就再也见不到狮子雄了。”

若宫说完这一长串就沉默了。誉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小若宫,你不想再见到我吗?”

若宫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碎了一地的玻璃。

“是因为恨我吗?”

“怎么可能?”若宫笑了,“我最喜欢的人就是狮子雄了。”

若宫这一次极其坦荡。“因为我最喜欢狮子雄,所以我不可以再连累他。如果狮子雄没有遇见我,他就不会死。如果狮子雄不认识我,那他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狮子雄,是被我害死的。”

“誉先生……”若宫抬起头看向誉,“如果我和狮子雄是像现在这样该多好,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才是最适合我和狮子雄的关系。”

誉把若宫的信里没提到的部分补全了。

若宫的讲述只到了葬礼为止,那之后他必然还经历了极大了痛苦。狮子雄生前所做下的那些安排没有帮助到若宫,反而让若宫陷入更深的自责。

若宫依然爱着狮子雄,但是为了保证自己不会再连累狮子雄,若宫选择了永不相见。若宫的自戕并非殉情,他想要最惨烈的方式斩断侦探和助手之间的联系。

不管侦探和助手的故事是发生在梦境还是别的异界,若宫都已经成功了。如若宫所愿,誉和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若宫非常的欣慰,所以特意写了一封信向陌生人誉先生进行提醒。但是为了确实保证两个人素不相识,若宫最后还是选择把信毁掉了。

即使这位陌生人来到了若宫的身边,若宫也不会改变初衷。若宫为了保证陌生人不被牵连,把所有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虽然若宫是出于对狮子雄的爱才这么做的,但是他永远不会承认眼前的人就是狮子雄。

终于体察到若宫的心情,誉不禁泪如雨下。

“不是这样的,小若宫,你想错了。”

“我和誉先生,现在这样就可以了。不然我又要连累您了。”

“你没有连累我!”誉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你,是小若宫你让我体会到幸福,我见到小若宫就会很开心。”

誉想要拥抱若宫,但是若宫抢先一步躲开了。

“誉先生,狮子雄是被我害死的!”若宫也在流泪,“我和他在一起也很开心,遇见他我也很高兴,但是,我最后把狮子雄害死了。”

“小若宫,这不是你的错。”

若宫一直往后躲避着誉。

“如果不是我拖后腿,狮子雄就不会被守谷……”

“是我拉他一起跳下去的。”誉打断了若宫,“是我自己要逞英雄,和你没有关系。”

誉拉住了若宫的一只胳膊,但是若宫身子还在往后躲。

“小若宫,你可以原谅我吗?”

“誉先生……”

“我没考虑你的心情,我把你丢下了,是我做错了,对不起,小若宫,对不起。”

誉一边道歉,一边用两只手握住若宫的胳膊,那些信纸像蝴蝶一样哗啦啦地从他手里飞出去了。

“没有下次了,再也不会了。小若宫,我以后绝对不会离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若宫睁大眼睛。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誉在若宫的神情里捕捉到喜悦。但是若宫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誉先生,你不是狮子雄。我已经害死了狮子雄,我绝对不可以再连累你。”

“我说过了,小若宫你没有连累我!”

“誉先生,我也说过了,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去杀人的,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若宫拿着药瓶的手臂正被誉握住。若宫把药瓶挪到空着的手掌里,誉立刻去抢,但是若宫飞快地把药瓶朝誉身后扔了过去。

“哐当——”

瓶子碎了一地,誉出于本能扭过头。仅仅是几秒钟的分神,若宫已经甩开了誉。

像若宫梦境的结尾那样,单薄的身影坐在窗台上。

“誉先生,谢谢你。我在梦里过得很幸福。”

“小若宫——”

悲痛的呼喊声刺破了夜空。

因为气流的急速变化,地上的信纸飞起了几张,接着又慢慢地落下。掉到琴盒里的那张已经沾了灰。黑暗中“狮子雄”、“誉先生”、“小若宫”三个称呼再也难以分清,最后一起挨着琴弓躺下了。

若宫的衣服的下摆擦过了誉的指尖,这极其短促的一瞬是他们最后的身体接触。

笑着往下坠的若宫,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像是悲剧里蒙难而破碎的神像。

“不要……小若宫……不要……”

无能为力的誉摔倒了在了窗台上。他的手臂依然往前伸着,徒然地摸索着污浊的空气。

黑暗中的血迹只有隐隐约约的一片暗红。不断落下的泪滴,更是完全无迹可寻。只有哀声越来越响,在这空旷的建筑中持续引发着回声。

“小若宫……小若宫……”

誉跌跌撞撞地冲下楼,不断扬起的尘土就像终场时的帷幕那样罩住了这曾有美梦降临的公寓楼。

“找到小若宫了。”

不知道被绊倒了多少下,誉终于抱起了那已然抽离生命的躯体。

“小若宫,你很累了吧。”誉温柔地抚摸着若宫的脸颊,“那你先好好休息吧。这次你还会梦见我的,我保证,这个梦一定也很幸福,因为我会一直陪着你。”

誉耐心地擦拭着若宫脸上的泪痕与血迹。

“等小若宫醒过来的时候,我们还在401,我还陪着小若宫。我不会死,小若宫你也不会哭,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誉露出了温暖的笑容,他带着笑对若宫提出警告。

“还有,我是‘狮子雄’,不是‘誉先生’,下次不要叫错了。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我生气就又要欺负你了。”

摩挲着若宫的头发,誉想起来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没有说。

“小若宫,我最喜欢你了。”

这句告白,是梦境中的侦探和现实中的陌生人都还没得及说出口的。现在它终于和轻柔的吻一起送到了若宫的唇间。

“晚安,小若宫。”

誉握紧了若宫的手。

 

(二十)

阴暗的刑事案件远没有豪门秘辛有趣,很快誉的事情成为了关注的焦点。

誉家一直是八卦大热门。已故的上一代家主的风流业债在二十多年前就引爆过八卦头条。父亲去世之后长子把继母赶出门接着逼走了异母弟弟,光是这样简洁的梗概就给看客们提供了无限遐想空间。

这位由继室所生的二少爷在海外流浪多年之后幡然醒悟。他回到了日本,并且开始经手家族企业的生意。

“您为什么会回日本呢?”

“哈哈,怎么说呢,觉得有人在等我之类的?”

“诶,请问是什么人呢?”

“我也说不清,就是总梦见有人在叫我。”

这段访谈是誉刚回国的时候发生的。后来誉不太提了,大家也逐渐知道誉的性格很古怪。誉和家里的关系还是很差,他几乎不回本家住。他身边没有亲近的朋友,更加没有恋人,他也不提倡登门拜访,他一直都是独来独往。

当年誉到底为什么突然决定回日本呢?难道真的是为了回应神秘的呼唤吗?

这则谜一般的花边旧闻,随着这次的事情一起被翻了出来。

这次誉的新闻可就大了。娱乐版上长篇回顾,社会版上醒目头条,就连一些讲都市传说的电子论坛上也有。

誉狮子雄他凭空消失了。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是傍晚时分,他背着小提琴急匆匆地冲进了因为资金问题停工多年的工地。那之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关于誉的记录。

警视厅把工地翻了个底朝天。首先,那里布满灰尘,鉴证科的结论是没有人进去过。是的,没有人进去过,就连誉本人的痕迹也没有。

其次,那个工地荒废了有十多年了,相关公司大部分倒闭破产了,仅剩的那几家也和誉家没有业务往来。实在想不通誉为什么要跑到那个地方去。

最后,就是誉身上的小提琴。这把琴是誉从亡父那里得到的礼物,他当年离家出走的时候就只带了琴走。警视厅又顺着这个思路找了一遍出入境记录,但是也没有发现。

去公司询问当天誉的状况,得到的信息让誉的失踪变得更加诡异。

誉当天早上大发雷霆。他说自己办公室不对劲。为了这句“不对劲”,誉把和自己同楼层的人都问了个遍,还特意去调了监控。

监控证明没人进去过。誉对“不对劲”的解释是这样的,“多了点东西。”

“请问是什么东西呢?需不要报警处理?”

“那倒没必要,其实也不是很讨厌的东西。”

到底多出来的、不是很讨厌的东西是什么呢?

誉从来不允许别人随意进出他的办公室。大家虽然不清楚誉办公室的内部构成,但是都知道誉办公室确实多了一样东西。就是那把和誉一起消失的小提琴。

小提琴前两天送去琴行做保养,誉不小心留了公司的地址,所以才送到了办公室。送来那天誉又刚好要出席活动,所以就放在办公室过了一夜。

第二天,誉就背着这把琴消失了。誉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应当很匆忙。他的手机、钱包和其他的私人物品,全都被随意地扔在了办公桌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把小提琴带走了。

誉步履匆匆,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急。有人殷勤地打招呼问他要去哪儿,可誉根本就没有理会。

“感觉是赶着去见什么人,也许是约会。”

这是前台的女职员凭着某种直觉做出的推测,但是誉根本就没有恋人。

警视厅做了最极端的假设,把誉家的成员尤其是那位异母的哥哥查了个底朝天。誉的哥哥,万龟雄先生非常配合。

“狮子雄确实和我提过是因为经常做怪梦才回的日本,但是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开玩笑。他挺喜欢恶作剧的。”

“小提琴吗?他应该是真的很喜欢所以才一直带着。不,他不太奏曲给别人听。他喜欢自娱自乐。”

“推理吗?他那一套技巧在专业人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据我所知,他应该还不至于接受委托玩侦探游戏。”

“狮子雄呢,其实对生意兴趣不大。也许他是终于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除了这堆似是而非的话,警视厅依然一无所获。

誉狮子雄,就像十八岁离家出走时那样,带着小提琴离开了。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和家里吵翻了躲起来了,有人说他是收到了异界之物所以遭遇了不测,有人说其实真正的誉狮子雄一直在海外,这一位其实是誉家请的替身,因为不听话所以被抹杀了,还有人说誉终于找到了那位呼唤他的人,所以就带着对方一起离开了。

说什么的都有,但是大家都隐隐约约感觉誉这一次不会再回来了。

在这对于青年实业家失踪的热烈讨论当中,医学院的案子渐渐褪去了热度。

警方收到了若宫润一的定时邮件,那上面把被毒杀的医学院教授和许多恶性事件联系在了一起。这查证起来需要花大量的时间,所以警方更加需要找到若宫的下落。

但是若宫也消失了。

若宫最后一次被监控拍到是在毒杀案刚发生的时候。若宫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凶案现场所在的公寓楼。也许是出于对于所犯罪孽的内疚,他的背影非常的落寞,简直像即将消融的雪一般。

询问若宫的行动轨迹、日常习惯,也并没有什么有效的信息。有个同学说若宫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但是某一天之后若宫的状态好转了,他变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唉呀,若宫,难道你谈恋爱了?”

“怎么可能呢?”

若宫笑着否认了,但是同学说若宫的笑有些羞怯,所以他断定若宫绝对是有思慕的对象了。

八卦不可以做为证据。警视厅查了一圈,都没办法找到若宫思慕的对象。

若宫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是他在犯案之前全部毁掉了。所以这件事更加难以查证了。

随着调查的深入,被害人背后牵连的事情逐渐浮出水面,警视厅也渐渐把重心从寻找嫌凶这一点上移开了。

誉和若宫的失踪案分属于不同的队伍追查。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两个人是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誉离开办公室的那个时间点,电视里正在播这件案子的新闻以及若宫的通缉令。

誉办公室的电视没关。这并不奇怪,上市公司需要随时掌握财经动向。

如果誉恰巧看到了那条通缉令,那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唯一而又牵强的联系了。

从那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两宗失踪案都被当成未解决的悬案冷处理了。再也没人提起这两个名字了,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存在过。

 

(二十一)

对于新晋医生若宫润一来说,这一年可真是惊心动魄啊。

熬夜备战资格证考试的辛苦就不说了,挤在毕业大军里海投简历的艰难也不说了,居然连最后几个月的校园生活也有波折。

医学院里颇有名望的教授居然是地下犯罪团伙的首领,这种只适合做小说设定的事情居然就发生若宫的身边。

若宫犹然记得他刚刚和几位同学约好第二天去听教授的学术讲座,结果当天晚上教授就被一大群人给拷走了。

“守谷,你可别想再干坏事了!”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他的下摆长得几乎要拖地了。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很像发怒的大猫,晃荡的衣摆和偏长的头发就是竖起来的绒毛。

混在围观人群的若宫在心里对着穿黑衣的人做了些很失礼的评价。毫不知情的黑衣人还在责问着教授。

“守谷,你每次都是这样。你还想着利用无知的学生,你简直……”

可能是因为围观的大都是医学院的学生,这样当街教训犯人影响不太好,后面的警员扯了一下黑衣人的胳膊。黑衣人不情不愿地回过头,像是要再争辩几句。

真的像不服气嗷嗷叫的猫一样。

若宫这么想着的时候,黑衣人正好看了过来。

也许是只是巧合,也许他根本是在看别的地方。但是若宫很紧张,他觉得自己心里那些轻浮的想法被对方听见了。

还好,黑衣人没一直看着若宫,他转过头继续骂教授去了,

“要不是法律不允许,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后来若宫才知道,教授的真名是守谷壬三。守谷确实是制造了许多恶性事件的罪魁祸首。守谷利用心理学知识收罗了众多党羽,就连守谷自己的心理学启蒙导师入川真理子也是他的追随者。

“听说入川都年纪一大把了,经常装成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去接近受害人,还会对受害人做心理暗示,弄得别人去自杀呢。”

“哇,太可恨了吧!”

若宫发自内心地鄙视这样利用专业技能为恶的人。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个能帮助人的好医生,所以学习更加勤奋了。靠着这份决心,若宫挺过了黑暗的备考期。

至于那个黑衣人,听说是从海外回来的年轻侦探。侦探先生回日本的第一件事就是联合警视厅把守谷给抓住了。入川真理子年纪太大差点被忽略了,也是侦探先生给警视厅提出的提醒。

“看他那么生气,可能是受害人里有他的熟人呢。”

“那也难怪了。”

案子既然解决了,若宫希望大侦探的心情可以好一点。

若宫好歹是通过资格证考试并顺利入职了。他从忙于背书的医学生变成了不断加班的医生。

工作第一年冬天的寒潮来得十分突然,若宫家楼上的水管爆了。而且爆水管那天正赶着若宫通宵加完夜班。

打开门看着公寓里哗啦啦的水幕,身心俱疲的若宫的眼泪差点都要跟着往下掉了。

若宫顶着黑眼圈到处找可以马上搬走的房子,最后还是校友会的人帮了忙。

“贝克高地的誉先生正在找合租室友,你离那儿还挺近的,要不去看看?”

誉先生和校友会的负责人的熟人。若宫觉得可以信任,所以就答应去看看。

“誉先生在海外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脾气可能稍微有点怪,你要是受不了可以拒绝。”

若宫不觉得海外的生活经历必然会导致性格怪异,他默默地为素未谋面的誉先生辩护着。

“没关系,我自己脾气也不好。”

401是靠近走廊尽头的那间公寓,若宫慢慢地穿过走廊,酝酿着怎么和誉先生打招呼。

若宫走到了门口,准备要敲门了。他刚刚抬起手,结果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誉先生性格一点也不奇怪,他非常的热情。他看见若宫之后立刻就绽放了灿烂的笑脸。

“小若宫,我一直在等你。”

誉先生一手抓着门,一手飞快地拉过若宫的胳膊。“快进来快进来。”

“谢、谢谢。”

长大成人之后就再没被人这么亲昵的叫过,若宫感觉有点窘。不过誉先生年纪要稍微大一些,他这么叫也没问题。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若宫想要给年长者好好打个招呼,他伸出了手,“誉先生。”

“是‘狮子雄’!”

誉先生摇着脑袋,接着伸出手指,一本正经地纠正着。“我叫狮子雄!”

“可是……”

“我确实姓誉,但是我希望小若宫可以叫我‘狮子雄’。”

誉先生,不应该是说狮子雄,他正眼光灼灼的看着若宫。若宫听话地改口了,“好的,请多关照了,狮子雄。”

“请多关照,小若宫。”

狮子雄握住若宫的手,像央求那样左右地晃着,“小若宫,我们一起住吧!”

虽然还没谈房租、房间分配等一系列必备事项,但是若宫以自己都诧异的速度飞快得答应了。

“好的。”

“太好了——”

狮子雄笑得特别开心,受到情绪感染的若宫也跟着一起笑。他们两个在对方透着傻气的笑容的见证下了成为了室友。

狮子雄的职业是带着神秘色彩的侦探。

若宫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查案是不是很有意思?我看推理小说里都写得很精彩。”

“小若宫跟我一起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当天晚上,若宫就被狮子雄征用为助手。狮子雄对若宫的陪伴很满意,他给出了最高评价。

“我的助手只能是小若宫!小若宫就是最好的助手!”

没过多久若宫就辞职了,他成了侦探的专职助手。

和狮子雄一起查案确实很有意思。他穿的黑色大衣和当年那个怒气冲冲的侦探很像,而且他也像一只大猫咪那样我行我素。兴致起来就滔滔不绝,说上三天三夜,想卖关子就可以一个字都不解释,光是发号施令指挥其他人。

“别命令我。”

这是警探江藤的抗议,他得到了狮子雄的无视。

“狮子雄,你甩黑色大衣就和狮子抖鬃毛是一个道理。”

这是若宫开的玩笑,他得到了狮子雄赠送的新外号。

“请问是什么道理呢,小斑马?”

“就是为了威慑对手。诶,不对,我为什么是斑马?”

“因为很可爱。”

狮子雄经常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调侃,若宫的脸红了。

偶尔一次闲聊,若宫提起了在医学院见过的那个黑衣侦探。当时光线太暗,若宫有点遗憾没看清黑衣侦探的长相。

狮子雄笑得促狭,“唉呀,小若宫,你不会是对方一见钟情了吧?这么长时间都还念念不忘?”

“胡说什么呢!?”

“不过呢,小若宫,既然你对那个侦探那么有好感,那你对我这个侦探怎么样,有没有一见钟情?”

“……莫名其妙!”

若宫又羞又气,跺跺脚想走。但是狮子雄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管别的侦探怎么样,反正我最喜欢小若宫。”

狮子雄弯下腰给若宫送上了轻快的一吻。

若宫比自己所预想的还要喜悦。他拉住狮子雄,带着羞涩吻了回去。

“小若宫,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面对如此直接的询问,若宫反而坦荡了。

“是啊,我最喜欢你了。”

“太巧了,我也是。”

狮子雄紧紧地抱住若宫。他们两个的关系从此变为恋人。

和狮子雄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但是若宫偶尔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如果一定要用心理学知识解释的话,应该是“即视感”。

有些是关于住着的公寓的,总觉得很久以前就来过401,总觉得见过401还没有建好的样子。

更多的是关于和若宫一起住着的人。好像有被狮子雄推开过,好像躲着狮子雄偷哭过,好像参加过一个葬礼,狮子雄不在身边,自己又哭得特别伤心,难道……

这种时候的若宫,难免会唉声叹气。狮子雄有时候会揉揉若宫的头发,有时候会握着若宫的手,有时候直接劝若宫不要想太多。

这一次,狮子雄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打断了若宫的感慨,“小若宫,不好了!”

想到那些即视感,若宫难免紧张,“怎么了?”

“我乐谱不见了!”

“你用过那种东西吗?你不一直都是即兴的吗?”

“小若宫,你说的什么话!我当然会看谱子!”

狮子雄气呼呼地反驳道,“小若宫,你过来帮我一起找!”

若宫觉得义不容辞,他跟着狮子雄一起翻遍了401,结果根本一无所获。

“小若宫,你去琴盒里看看吧,可能我收到夹层里去了。”

若宫依言把手伸进夹层,结果从里面摸出来了一只铁丝指环。

“狮子雄?”

“哇,谢谢小若宫,我答应你的求婚了。”

狮子雄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动作飞快得把指环给自己戴上。“Yes,I do。”

他从口袋里取出另一个指环给若宫戴上,“好了,该小若宫说了。”

若宫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但是狮子雄给若宫戴的那个指环大小和若宫的手指完全吻合,若宫便很开心地跟着狮子雄一起起誓,“Yes,I do。”

“放心吧,小若宫,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狮子雄温柔的抱住若宫,他把遗漏的婚礼誓词补上了。“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环境是好是坏,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们都将陪伴着彼此。”

最后一句被狮子雄微妙得改动了,“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小若宫,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嗯,我也不会离开你。”

若宫感动极了,他偷偷把眼泪擦到了狮子雄的衣服上。

得到恋人如此别出心裁的安慰之后,若宫的即视感不太出现了。

狮子雄偶尔还会做噩梦,被魇住的狮子雄总是非常恐慌,他会直白地呼唤亲密的助手前来相救。

“不要,小若宫,不要——”

“狮子雄,没事了,没事了。”

若宫把被魇住的狮子雄叫醒,耐心的安抚着微微发抖的狮子雄,“我就在这里。”

狮子雄恢复过来之后总是会开玩笑。

“唉呀,小若宫,我刚才梦见你欺负我。”

“我怎么会欺负你呢?”若宫哭笑不得,“不是一直都是你欺负我吗?”

狮子雄委屈极了,“可是刚才梦里是小若宫欺负我,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一边走了,我不知道喊了你多少遍,你一直都不理我。我可到现在都还在难过呢。”

“对不起啊——”若宫像哄小朋友那样拍着狮子雄的背,“是我不好,你别难过了。”

狮子雄犹然愤愤不平,“不行,梦里的小若宫真的太过分了。”

“我再给你道个歉吧。”若宫总是知错能改的,他双手合十做出保证,“对不起,狮子雄,我以后绝对不在梦里欺负你了。”

“小若宫,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

“这还差不多。”

“那你原谅我了吗?”

狮子雄拉过若宫的手,“当然原谅啦,我怎么会生小若宫的气?”

“谢谢狮子雄。”

狮子雄把头埋在若宫的颈窝,仔细感受着令人安心的温度。两个人的手十指紧扣地握在一起。

狮子雄是犯罪顾问,他推崇的是逻辑思维。但是和若宫在一起的时候,他愿意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如果那些即视感和梦魇证明他和若宫密不可分,不管是佛家玄学的三千世界还是科学假说的平行时空,狮子雄都会欣然接受。狮子雄相信无论怎样时移世易,他和若宫都会永远在一起。

如果那些即视感和梦魇真的是灾劫的预兆,狮子雄会竭尽全力去保护若宫,改变所谓的命运。他不会离开若宫,也不会允许若宫抛下自己。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即使死亡也不可以将我们分开。

夜深了,401的侦探和助手依偎着彼此睡着了。

天上星光璀璨,地上的相遇都将圆满。

荒原上,狮子和斑马继续结伴而行,他们约定永不分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Fin——


感谢你看到这里。

誉狮子雄和若宫润一,至少相遇了三次。

第一次在奇妙的梦境,第二次是严酷的现实。

第三次相遇的世界,也许是平行时空,也许依然是梦境,也许是其他的奇妙的地方。这一次,侦探在第一时间救下了助手,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狮子雄和小若宫又在一起啦,最后还是爱胜利了。

无论怎样时移世易,侦探和助手都会相遇,一次又一次重逢,一次又一次相爱。

谨贺新年,诸事顺利,愿所有相遇都能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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