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润/狮润衍生】401奇妙夜 （3）
说明：
1、本节涉及hmwk衍生配对：古海健儿x日下部树 井坂x樱庭诚
第三部分：不存在的AI中
一、
“难怪我想不出来Cobra和哪一个案子有关系。”阿树轻叹一声，接着把《花开星耀之处》的打印稿放在了茶几上。“原来若宫医生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到案件里面。”
古海顺手翻了翻打印稿的前面几页，“我查过资料了，若宫医生是家里的独子。所以……”
不管真实到底如何，至少在若宫医生的笔下，黑泽步和Cobra拥有了美满的结局。
“是啊，若宫医生喜欢读童话。”阿树点点头，“他就自己也写了一篇。”
古海饶有兴味地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阿树，“那阿树你呢？”
“我？”阿树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阿树你也挺喜欢看书的，你会写什么样的故事？”古海挑挑眉，“不如写我们这一路怎么逃跑的？”
“那我宁肯写一写花花草草，介绍不同的植物！”
古海刚想说什么，杂物间里传来了“嗡嗡嗡“的杂音。这声音和最开始狮子雄弄出来的噪音不同，有点像是电子设备启动。再接下来，一个颇为可爱的稚嫩声音“对象已锁定，正在进行比对……”
古海和阿树交换一下眼色，从沙发上站起身子。依然是古海在前面，阿树在后面。古海拉住了阿树的手，两个人一起往杂物间走了过去。越靠近那扇镶着磨砂玻璃的门，那种电子设备运行的声音就越发明显。401公寓的时间应该是黄昏了。在橘黄色的夕阳中听见电子合成音说着听不懂的话，这个幻境真的是越来越奇怪了。
“比对完毕，不符合目标特征。寻找新的对象……”
若宫医生在作品里提过，杂物间里有一张大实验桌，桌上的瓶瓶罐罐里有着各种颜色的液体，桌子旁边的地板上散落着各种纸张，房间里弥漫着难以形容的味道。虽然阿树对若宫医生的作品说不是倒背如流，但是他可以保证若宫医生没说过401公寓的杂物间里会有显示屏。
这个显示屏像是一个大屏风，把杂物间深处都给挡住了。古海的角度，只能隐约看见一直倒着的试管斜在显示屏后面。
显示屏是黑着的，只在右下角有一只套着电子眼镜的小柯基。小柯基一身棕毛，乖乖地蹲坐在地上。它的电子眼镜很大，几乎把上半张脸都遮住了。小柯基看看古海又看看阿树，眼镜上冒出了红色的爱心符号。小柯基站了起来，身后的尾巴晃得像直升机上的螺旋桨。
“爸爸——”小柯基目标明确地冲向了阿树的方向。两只短短的腿不断扑打在显示屏上。小柯基每扑打一下，显示屏上就多一个棕色的脚掌印。他本就可爱的声音变得黏糊糊软绵绵，“百眼好想你啊~~”
“……诶？”
阿树还没反应过来，古海倒是已经笑开了。
“噗哈哈哈哈，”古海把手搭上阿树的肩膀，整张脸灿烂得像一朵花，“阿树，原来你还养了一只电子宠物？”
“很奇怪么？”阿树拍掉古海的手，不甘示弱地回应道，“因为小动物很可爱。”
“你不是刚刚还说花花草草比较可爱么？”
阿树总结道，“花花草草和小动物，都比某些人更可爱。”
这边阿树和古海开始了刻薄话对决，那边屏幕里的小柯基快急死了。小柯基连着蹦了好几下，正对着阿树的那个方向的显示屏上已经爬满了脚掌印。
“爸爸，你为什么不理百眼啊？百眼在这里啊——”
小柯基的声音听上去像嘟着嘴撒娇的孩子。“喂喂，爸爸，看看百眼~~”
把古海扔在一旁，阿树看向小柯基。小柯基的电子眼镜还显示着红色的爱心，“爸爸~~”
阿树试探着问道，“你在叫我吗？”
“对啊对啊，百眼在叫爸爸。”小柯基站起来，圆脑袋靠在显示屏上。“百眼等了你很久了~”
小柯基的样子很可爱，阿树情不自禁笑了。他慢慢弯下腰，朝小柯基靠近了一些。建模很细腻，小柯基头上的绒毛跟着它的动作一抖一抖的。“你叫百眼是吗？”
“对啊，是爸爸给我的取的名字。”小柯基的眼镜冒出了亮亮的蓝光，“意思就是像是有一百双眼睛，看事情看得特别的清楚，找东西也特别的快。”
小柯基歪了歪头，“爸爸，百眼说得对吗？”
虽然依然是一头雾水，但是阿树不忍心扫了这只小柯基的兴。阿树点点头，顺便还夸了百眼一句。“对，百眼真聪明。”
“哇啊，爸爸又夸百眼了~~”百眼的眼镜了又开始冒红色的爱心了，“百眼好高兴哦~~”
古海悄悄走到阿树旁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阿树，问下你家小狗到底在找什么，刚才也听到了‘目标’之类的词。”
古海顿了顿，补上了一句玩笑话，“拜托了，孩子他爸。”
饶是早就习惯了古海的怪话，阿树也被这句“孩子他爸”弄得发窘。阿树决定以牙还牙，“知道了，孩子他妈。”
古海笑得坦然。阿树反而更窘了，他们稀里糊涂的关系在401公寓好像一下子往前面跨了好几步。速度太快了，阿树有点发晕。
“百眼——”
百眼应得很快，“爸爸~~”
“百眼，爸爸要考考你了。”阿树平复了一下情绪，“你寻找的目标是什么啊？”
“百眼知道，”百眼的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得意，“百眼在找小爱。”
小爱？听上去很像女孩子的名字。
阿树继续问道，“那小爱是谁呢？”
“是百眼的妈妈。”百眼的眼镜上又冒出了红色的爱心，“小爱妈妈是爸爸最喜欢的人。”
果然啊，应该是百眼真正的爸爸的爱人之类的吧。
“小爱妈妈在哪儿呢？”
“百眼还没找到。”百眼的脑袋耷拉下来了，“百眼试了很多次了，不管是拿哪个地方的户籍资料做比对，百眼都没找到小爱妈妈。”
原本一直在晃着的尾巴无精打采地垂在地上，百眼的声音听上去沮丧极了。“爸爸，百眼真的没有偷懒，百眼一直都在找，可是怎么都找不到……”
“百眼……”
百眼的眼镜上变成了流着泪的两道细线，鼻子像是被堵住了，“百眼也想不出来原因……”
古海不失时机地打趣道，“阿树，你怎么把这么可爱的孩子弄哭了啊？”
阿树无心理会古海，他干脆地蹲在地上。阿树试着伸手去碰显示屏，显示屏上跟着出现了一只白色的小手。阿树甩了甩手，那只白色的小手也跟着一起动了动。阿树将手贴着屏幕往下滑，那只白色的小手也跟着往下。白色的小手碰到百眼的毛脑袋的时候，阿树觉得自己的手上也传来了毛茸茸的触感。
阿树“摩挲”着百眼，“百眼乖~”
那只白色的小手轻柔地抚过百眼的头顶，百眼的小耳朵随着小手的动作动了好几下。
“别难过啦，百眼。”阿树尽可能地温柔得安慰着百眼，“百眼已经很努力了。百眼是个好孩子哟~”
本来是随口说出的安慰话，却无意中触动了阿树自己的心。好像从来都没人对自己说出过这样的话，家里的大人只会催阿树抓紧练习，不要做些无谓的事情。不过也不奇怪，我从来不喜欢那样的插花，我在这方面也一直都没努力过。
古海的声音响了起来，“百眼？”
百眼没有理会古海。古海便又提高了音量，“百眼——”
“爸爸，百眼应该理他吗？”百眼抬起头询问阿树的意见。阿树扭头看古海，古海不失时机地合掌表示恳求。阿树便对百眼说道，“你先听一下他说什么。”
“好！”百眼歪着头看古海，“请问有什么事情？”
“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古海捋了一下头发，“就是对你那位小爱妈妈有点好奇。她到底是怎么和你爸爸认识的？你爸爸为什么现在要用你来找她？之类之类的问题。”
百眼还是先问阿树，“爸爸，百眼应该告诉他吗？”
古海问的那些问题，阿树也很想知道。结合前面两次的经历，他们有必要先了解一点情况。
阿树点点头，“可以啊，爸爸也想听小爱妈妈的事情呢。”
“嗯，那百眼开始讲了~~”
百眼弓起背，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小爱妈妈呢，是爸爸的青梅竹马。他们总在一起玩。”
显示屏慢慢地变亮，那上面是两个牵着手的小孩。走前面那一个头发披在肩膀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上衣，像大口袋一样不断晃荡着。走后面那个眼睛亮闪闪的，红润的嘴唇快速地张开闭合，兴奋的话语不断从里面蹦出来。
“小爱姐姐，小爱姐姐，我们今天玩捉迷藏吗？”
道路两旁堆满了残砖断瓦以及一些不知道是拆了一半还是塌掉了的房子，脏兮兮的阳光把两条小影子凹在了不远处的泥坑里。坑坑洼洼的泥印子，把两条影子也扭得奇形怪状。
小爱姐姐转过头，她的皮肤很白。“阿诚，你今天能找到我吗？”
阿诚笃定地点点头，“一定可以！”
“真的么？”小爱姐姐伸出手去戳阿诚的脑门，“上次是谁哭鼻子来着？我明明就在旁边，结果你根本没看见。”
阿诚摸着刚才被戳的地方，轻声轻气地说道：“我、我会努力的。我、我一定会找到小爱姐姐的。”
“阿诚——”小爱姐姐揉了揉阿诚的头发，“你怎么又结巴了？”
“我、我没……”
阿诚的脸变红了，结巴得更厉害了。“没、没……”
“噗——”小爱加大了揉阿诚头发的力度，“阿诚真可爱。”
“小、小爱姐姐——”
原本服帖的短发被揉成了一团蓬草，圆圆的脸蛋上挂着两饼越来越明显的红晕。
二、
樱庭理事官走进办公大楼。他的脸部线条很柔和，刚刚入职的时候没少被取笑成娃娃脸。架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给樱庭增添了严肃感，再配上裁剪得体的正装，他现在已经很有理事官的风范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增添威严感，樱庭理事官很少笑。
哪怕是见到级别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第一秘书井坂，樱庭理事官也只会礼节性地问好。樱庭略微抬起头，不缓不急地说出一句，“早上好，井坂秘书！”
不仅仅是官职，井坂在身高上也比樱庭要高出一大截。他也戴眼镜，不过是无框的圆眼镜。隔在镜片后的眼眸里看不出情感波澜，嘴里说出的话倒是抑扬顿挫，别有一种腔调。
“早上好，樱庭理事官。”井坂飞快地把樱庭全身扫了一遍，淡淡的笑影浮现在唇瓣。“没带着你的小狗一起来上班吗？”
“是柯基。”樱庭认真地纠正道，“而且百眼的本体是AI系统，柯基只是他的拟态形象。”
“樱庭理事官，我没有时间去分辨不同的犬种。”井坂推了一下眼镜，“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纳税人的税金不是用来买狗粮的。”
现在正是出勤时间。办公楼大厅里的人渐渐变多了，光洁的瓷砖上映着稀稀拉拉的影子。人们互相致意的问好声，皮鞋底摩擦瓷砖发出的“呲呲”声，电梯开关门的“叮”，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这些声音全都在提醒樱庭克制情绪。这里是警视厅的警备厅，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正看着这儿。即使眼前的家伙再可恶，他也要保持礼貌，遵照既定的规程进行接待。
总理大臣的第一秘书，轻飘飘一个签名就可以对整个AI开发计划造成重压。樱庭在海外留学的时候学的就是人工智能研究，他回国就职无非也是想学有所用不可以让无关紧要的小事打乱计划。
“井坂秘书，我已经向您解释解释过很多次了。”樱庭把敬语咬得很重，再次强调自己的彬彬有礼。“百眼，是正在开发中的警用搜查AI。可以实时分析数据库里监控影像，以最快的速度锁定相关人员并进行追踪。我们现在做的进一步努力是扩大百眼的数据库，分析范围从东京都内扩大到全国……”
樱庭详尽地介绍着百眼，井坂垂着手耐心地听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半年前，井坂第一次来警视厅查看百眼的开发进度，便是由樱庭负责接待的。这些关于百眼的介绍，樱庭当时就说过了。
每一次井坂都能找到理由来挑刺，比如为什么开发进度这么缓慢，如何保证不被滥用、如何针对隐私权的质疑。樱庭都尽可能耐着性子解答了，不管井坂把相同的问题问了多少遍。
刚才井坂说的“小狗”，指的是樱庭出于个人兴趣对百眼的一个小小改动。他也已经向井坂解释很多次了。今天，樱庭只好再解释一遍。
“百眼的柯基拟态，是只供我个人使用的终端。并不存在您所担心的会被民众误解的状况。”樱庭说着敲了敲挂在耳朵上的蓝牙，“百眼，出来打个招呼吧。”
全息投影的小柯基站立在瓷砖上，“汪呜——”
小柯基明显非常喜欢樱庭。他歪着头蹭樱庭的裤管，脸上的电子眼镜冒出了红心。“爸爸，早上好~~”
“早上好，百眼。”向来严肃的樱庭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和井坂秘书打个招呼。”
小柯基收回脑袋，恢复了蹲坐的姿势。他“汪呜”一声垂下脑袋，像是模仿人类鞠躬的动作。“井坂秘书，早上好！”
井坂冷淡地回答道，“早上好。”
樱庭又敲了一下蓝牙，小柯基立刻消失了。“如您所见，这只是全息投影。不需要进食，不需要专人照管，不会影响警视厅的办公环境……”
樱庭一口气把井坂提过的毛病都列出来了。他的语速适中，语气平和，完全符合规范。“感谢您提出的宝贵意见，但是您所担心的情况不会出现。”
井坂秘书点点头，“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听到井坂说这句话，樱庭感觉到松了一口气。一般来说，井坂说出这句话之后就会告辞离去。不需要劳烦百眼进行概率分析，樱庭自己都已经掌握这当中的规律了。
“那么……”
樱庭暗自给自己鼓劲。没错，井坂马上就要说“那么我就先走了，感谢樱庭理事官的配合。如果有必要，我会再和你联络的。”
井坂扶了一下眼镜，这似乎是他要说某些比较重要的话的时候的习惯。樱庭开始回忆井坂以前告辞的时候会不会有这么一个动作。
“樱庭理事官，请你把百眼试运行阶段的相关情况写成书面报告……”
原来是要另外加任务。和上次书面报告确实隔了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算特别过分。
“……并且当面汇报给我。时间的话，”井坂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我明天下午六点有空，地点我会以邮件的形式通知。”
当面汇报？时间好像也有点晚？地点难道不是在井坂的办公室吗？
虽然心里充满了疑惑，但是樱庭还是点了点头，表示会照办。“我知道了。”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事情交代完毕，井坂转身离去。耳机边传来百眼困惑的嘟囔，“爸爸，坏秘书这次不会是想了新办法来找茬吧？”
“应该只是例行的汇报。”樱庭敲了一下耳机，“百眼，帮我把这件事记在日程里。”
百眼欢快地接受了命令，“遵命汪呜——”
井坂通知的地点是一个酒吧。樱庭去的时候，里面还没什么客人。井坂轻轻晃了晃酒杯，棕色的酒液在晶莹的冰块中流淌。即使透着弧形的杯面，樱庭冷峻的脸也没有变得多么有趣。确切来说，樱庭的脸比冰块还要冷
“您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来这里吗？”暧昧的吊顶灯把樱庭眼镜框的棱角磨平了，他看上去小了好几岁。“您说是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听汇报……”
樱庭的涵养让他坚持使用敬语。“我实在想不出来这里能处理什么公务，还请您指教。”
“理事官，我也是穿正装来这里的。”井坂举起酒杯，慢慢地送至唇边。可能是酒有点凉，他的眉头紧了一下。再看着樱庭的身后，井坂的眉头又舒展开了。“我来这里，是为了体察民情。身为第一秘书，了解市民夜生活也是很有必要的。”
樱庭西装上的每一条褶皱都很僵硬，直挺挺地传达着樱庭此刻的心情。“那……”
井坂举起手把樱庭的话强行堵回去了。他的态度就像在办公楼大厅一样，抑扬顿挫的声音和酒吧里舒缓的钢琴曲缠在了一起。“我确实只有这个时间才有空，还要多谢樱庭理事官的理解。”
樱庭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道，“您太客气了！做为下属，应当配合上级的时间。”
百眼提醒道：“爸爸，你的心跳变快了，有情绪失控的危险。”
“那么，我这就开始汇报了。”樱庭轻轻舒了一口气，从公文包里拿出写好的书面报告。“首先……”
“做为谢礼，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井坂的脸上又浮上了淡淡的笑影。曾经有人说井坂是高层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如果要樱庭评价的话，那就是井坂长相尚可，但是带上虚伪的假笑的时候，整张脸就比程序报错的红框警告还要讨厌。
百眼的声音很急切了，“爸爸，你的心跳又变快了，血压也上升了！”
“不！用！了！”
这是樱庭第一次没有对井坂使用敬语。
三、
阿诚又来找小爱玩了。阿诚的手上拿着一个小铁盒，那里面装满了金平糖。色彩晶莹的小小颗粒，在盒子里“唰啦”作响。阿诚觉得这种声音很好听，满满的甜味，代表着快乐和幸福。吃糖很开心，和小爱姐姐一起玩更开心，能够带糖给小爱姐姐吃最开心。
这一片是老街，没有车水马龙的柏油马路，没有高耸入云的公寓楼。这里只有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残缺不全的矮房子，就连天空也要晦暗几分。行人的脸上写着疲惫和漠然，街口那唯一的一棵老树也掉光了叶子。阿诚就站在那棵树下面。他的外套是明快的淡蓝色，那上面蹭了一些干树皮。阿诚没有在意这些，他一手晃荡着装着糖的铁盒，一手搭在眉上。亮晶晶的眼睛把凋敝的街景扫了遍，努力寻找那一个期待已久的影子。
“小爱姐姐今天好慢啊——”
阿诚第一次见到小爱，也是在这个街口。那时候，树上还有挺多的树叶。哗啦啦的雨水把叶子洗得发亮，也把躲在树下的阿诚全身浇得凉透。阿诚没有带伞。
补习班结束了，暴雨也正好开始了。一起补习的同学都把书包举在头上，边”哇啦哇啦”地怪叫着边冲进雨幕。他们轻蔑地看着个子最小的阿诚，“樱庭，你难道一辈子都等大人来接吗？”“樱庭是个胆小鬼 ——”
雨声太大，嘲笑声太响，阿诚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他把书包顶在头上，怒气冲冲地撞了过去。一个比阿诚高半个脑袋的男生被撞到了地上，其他人都“哦哦哦”地起哄。地上那个挥动着湿漉漉的双手，“樱庭诚！！！你给我等一下！！”
阿诚才不听他的呢。一直是乖小孩的他难得做了一件淘气的事情，心里满是兴奋与忐忑。阿诚跑得飞快，把人行道的水坑搅得稀碎。沿着人行道一直走下去的话，就能到阿诚家住的公寓。
阿诚跑到有交通灯的路口，意识到有怒吼声追了上来。绿灯还有十几秒就结束了，阿诚慌慌张张地闪进了过马路的人群里。绿灯即将结束了，大家的步子都很急。不同颜色的伞碰到了一起，顶着书包的阿诚被人潮裹得转了好几个圈，最后稀里糊涂地走到了马路对面。
怒吼声似乎还在，阿诚不敢停下来。他拼了命地往前跑，拐进了歪歪扭扭的小巷子，最后绕到了从没来来过的地方。这里到处都破破烂烂，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雨越来越大了，薄衬衣凉飕飕地贴在身上。举着书包的手也很酸，阿诚只好把书包夹在了胳膊下面。阿诚拖着发胀的双腿，躲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下面。这棵树枝叶虽然繁盛，但是还不足以避雨。即便阿诚都贴着树干站着了，仍然不断地有雨水滴在阿诚的脸上。
阿诚努力眨眨眼，透着密密的雨帘观察着四周。他没有看到路牌，不知道这条街的具体名字。天色已经暗了，路边的房子里还没亮灯。没有了玻璃窗的窗架，像是开在灰墙上的空洞的眼眶。阿诚感觉不自在，不敢再看那些房子。他只好盯着地面上的水坑发呆。这里的水坑很多，每隔几步就有一面泛着土色的水镜。
恶作剧所带来的兴奋早就消弭无踪。泥水上不断地有雨水跳动，阿诚心中的不安与害怕也不断地增加。他早就该回家了，但是他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妈妈还好说，爸爸生气起来那可就完了。
泛着亮光的水坑突然变黯了，披着头发的女孩子慢慢地靠近了。她用手抱着脑袋，偏长的衣袖垂在了头顶上。“你干嘛在这里淋雨？”
阿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原因。他只好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女孩的皮肤很白，长长的睫毛上凝着水滴。
“我在和你说话啊，你干嘛在这里淋雨？”女孩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这一次她带了一点笑音。“你怎么不说话啊？”
女孩伸手在阿诚肩上抹了一把，接着摇了摇头。“都湿透了。”她稍微弯了点腰，笑眯眯地看着阿诚，“你是迷路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樱庭诚。”阿诚想了想，向主动搭话的女孩子鞠了个躬。“大姐姐好——”
女孩拖长声音，像是开心极了，“你叫我大姐姐啊，嘴巴真甜~~”
“我说错了吗？”阿诚有点紧张。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女孩，头发很长、长得很好看、说话也温柔，明显就是好心的大姐姐。
“啊……”大姐姐摸了一下垂在肩上的头发，脸上笑意更浓了。“没错没错，我就是大姐姐~”
大姐姐用手扯了一下阿诚的脸，“阿诚，你是迷路了吧？”
被女孩子这么亲昵的称呼，阿诚感觉不好意思。“嗯唔，我也不知道怎么拐到这里来的。”
“你家住哪里？”
阿诚把公寓大楼的名字说了。大姐姐眯了一下眼睛，“那里是高档公寓吧？阿诚肯定是坐电梯上下楼咯？”
阿诚点点头，“对。”
“那你家大人没给你门禁吗？几点之前不回家就不要再回来了之类的？”
“有啊，下午四点。”
提到这点，阿诚不由得心里着慌，嘴角沮丧地耷拉下来了。“应该早过了吧。”
大姐姐转了转眼珠，又伸手去扯阿诚的脸。阿诚觉得脸上传来一阵刺痛，“唉哟——”
“这么点事就垂头丧气！？”大姐姐拍了拍阿诚的背，“阿诚，这可不行哦~”
被大姐姐这么一教训，阿诚更感觉不好意思了。阿诚一边揉着被捏的脸颊边应道：“是。”
“大声一点啊~我听不见~”
大姐姐说着又要把手伸过来，阿诚赶紧躲开了。“是！！！！”阿诚这一次声音很大，把哗啦啦的雨声都盖过了。
大姐姐把手收了回去，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我带你出去吧。”大姐姐大大方方地拉过阿诚的手，她的手比阿诚的要大。虽然沾满了雨珠，但是大姐姐的手心很暖和。阿诚感觉一股暖意从手背慢慢地沿着胳膊往上蹿，直蹿得他脸都红了。
“大姐姐——”
“怎么了？”
“大姐姐你叫什名字啊？”
“我呀……”大姐姐回过头，用空着的手拨开了黏在脸上的几缕发丝。“你就叫我‘小爱姐姐’吧。”
“小爱姐姐——”
“乖啦~”
小爱领着阿诚往两栋破楼中间的夹道走，地面上有很多杂物。小爱姐姐提醒阿诚要小心，“这里面搞不好有碎玻璃渣。”
“谢谢小爱姐姐！”阿诚乖乖听话，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走前面的小爱姐姐步子也迈得不大，她带着阿诚在迷宫一样的夹道里绕了好一会儿。阿诚夹着书包的胳膊都发酸了，还都没有绕出去。
“阿诚，你都不问问还要多久吗？”小爱停住了脚步，她身上穿着的衣服也差不多湿透了。
“那——”阿诚稍微换了一下夹书包的姿势。“小爱姐姐，还要多久啊？”
小爱扔了个问题回来，“你就不担心我把你带到危险的地方去吗？”
阿诚摇了摇头，“不会啊。”
小爱奇道，“为什么？”
阿诚毫不犹豫地答道：“因为小爱姐姐是好人。”
“……哈哈哈哈。”
愣了几秒之后，小爱笑出了声。“阿诚，你真是单纯，我都快觉得你可爱了。”
阿诚被小爱这一笑弄迷糊了，“小爱姐姐？”
“没什么没什么。”小爱用力把阿诚拽过来了一点儿，“小爱姐姐马上就带你出去了，你可别松开手。”
“嗯。”
不一会儿，两个人绕出了夹道，接着走到了有路灯的地方。雨渐渐变小了，最终完全停了。小爱一直把阿诚送到了等红绿灯的路口，“你现在总该认识路了吧？过了马路，直走就是你家住的公寓。”
“嗯，我知道。”
“好，那就这么说吧。”小爱松开了和阿诚握着的手。她笑了一下，朝阿诚挥了挥手，“再见了，阿诚~”
不等阿诚答话，小爱转身就走。雨后的凉风，像锋利的金属片刮过了阿诚暖烘烘的脸颊和手背。阿诚没工夫去管发冷的手，他急急地喊住了小爱。
“小爱姐姐——”
小爱往前走了好几步，方才慢悠悠地回过头。披在肩上的头发掀出了小小的弧度，“怎么了？”
“我明天可以去找你玩吗？”
“哈？”
小爱疑惑的表情让阿诚发窘。他不是一个外向的孩子。不管是在学校还是补习班，他都是坐在座位上安静看书的那个人。他也不是很擅长户外运动，有体育课的日子都是受难日。事实上，除了上补习班，他几乎不怎么出门。他没有可以一起去小公园荡秋千的朋友，他只有要求异常严格的父母。父母总告诉阿诚，与其花时间去玩乐，不如多为未来做一做规划。
对于八岁的阿城来说，未来是很多天之后的明天。他还不知道未来想做什么，但是他想明天能够再见到小爱姐姐。他说不清理由，也许是因为小爱姐姐的手暖和，也许是因为想对小爱姐姐表示感谢，也许是因为在刚才绕来绕去还挺有意思的。
“……我想和小爱姐姐一起玩。”阿诚下意识地用手指去铰湿透的衣角。水珠顺着手指流到了掌心，再由掌心滑向了手臂。阿诚还在继续解释着，“小爱姐及对我很好，所以我想再和小爱姐姐一起玩，我、我……”
“可以啊。”小爱眨了眨眼睛，她的语速很快，“只要你明天还找得到地方。”
“真的吗？”阿诚惊喜极了，“就在那棵树那儿可以吗？”
“行！”
小爱说完就就继续往前走。阿诚非常大声地道别，“小爱姐姐，明天见~”小爱没有回头，但是她酷酷地举起手朝脑后晃了晃。
阿诚看了一会儿小爱渐行渐远的身影，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慨。“小爱姐姐真好看。”
是的，不管是拿胳膊抱着头的小爱，还是牵着阿诚的手在夹道绕来绕去的小爱，还是酷酷的挥手的小爱，阿诚都觉得非常的好看。
结识好看的异性，并且和对方还在第二天有约。任何年龄段的人都会因此而兴奋不已。阿诚凭借着这份兴奋，熬过了父母的责问和第二天补习班同学的奚落。
“阿诚，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对不起，我找地方躲雨，不小心走岔路了。”
“哟，樱庭，昨天不是跑得挺快的吗？”
“……你们昨天也很能说啊！”
补习班一结束，阿诚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迅速地赶到昨天分别的路口。阿诚虽然不太记得小爱是怎么把自己带出来的，但是他模模糊糊记得有几栋楼自己来去路上都见过。他顺着这几栋楼找过去，最后碰见了靠着路灯发呆的小爱。
阿诚惊喜异常，飞快地跑了过去，“小爱姐姐——”
“阿诚——”
小爱没解释她为什么刚好在哪里，阿诚也没有问。阿诚一见到小爱，就把自己带来的小礼物献上去了。那是阿诚从家里拿的水果糖，水蜜桃味的，特别甜。
“小爱姐姐，这个给你吃。”
阿诚把水果糖放在手心，慢慢朝小爱递了过去。看着小爱接过糖吃下了，阿诚圆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忐忑。
“怎么样？好吃吗？”
“嗯。”小爱点点头，说话有点口齿不清，“挺甜的。”
小爱拉过阿诚的手，带着阿诚往小巷子里拐。阿诚乖乖地跟在后面，“小爱姐姐，我家里还有别的口味的糖，我下次也带来给你吃。”
“好啊~”
那一天，小爱教会了阿诚怎么从正街转到那棵树所在的街口。小爱带阿诚在旧街转了一圈。很不巧他们碰见了正在打群架的小混混，小爱带着阿诚从混战的人群里钻了过去。
小爱看上去很兴奋，“阿诚，害怕了吧？”
阿诚差点就被拳头给砸中了，他的心突突突地跳个不停。但是小爱温暖的手心让他安定下来了。
阿诚撒了个小谎，“一点都不怕。”
“你不怕吗？”小爱狐疑地看着阿诚。她举着手比划了一下，“那么高的人，那么粗的棍子，你不怕吗？”
“我不怕！”阿诚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会保护小爱姐姐的。”
“保护我？”小爱笑了，她伸手去揉阿诚的头发。“这话听着真稀奇。”
躲过了打群架的小混混，小爱带阿诚去了一栋塌了一半的二层楼。“好，现在阿诚当鬼~~”
没等阿诚反应过来，小爱就松开阿诚的手冲到楼里去了。“阿诚，记得好好数一百下。”
“……诶？”
在废墟里面捉迷藏，后来成了两个人每次见面必玩的游戏。总是当鬼的阿诚，竭尽全力寻找着躲在犄角旮旯的小爱。有时候小爱藏得很浅，阿诚一下子就找到了；有时候小爱比较淘气，阿诚认输了也不肯出来。阿诚绕着废墟转了好几个圈也一无所获，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小爱才蹦蹦跳跳的闪出来，“真是的，我不就在这儿吗？”
“小爱姐姐——”
借着双手扯脸蛋的动作，小爱把阿诚眼角渗出来的泪滴擦掉了。她把阿诚的嘴角往上提了提，“阿诚，笑一个~~”
“唔？”
阿诚克服脸部不适，遵照要求笑了。小爱也跟着笑了，“阿诚笑起来真可爱。”
“小爱姐姐！！！”
阿诚不怎么愿意被人说可爱。但是被小爱姐姐这么说，阿诚并不讨厌，他只会感觉很害羞。
阿诚给小爱带过很多糖果，从不同口味的水果糖到五颜六色的金平糖，从软绵绵的什锦糖到硬邦邦的棒棒糖。两个小小的人儿嘴里泛着密密的甜味，说出来的话也是柔软有趣的。
“阿诚，你在学校会不会被人欺负啊？”小爱边说话边转动着嘴巴里的糖块。
“不会。”阿诚虽然比较安静。但是碰上别人挑衅找茬，他都会像上次那样直接顶回去。
“真的不会吗？”
小爱指了一下阿诚的书包背带。“这上面有脚印。”
“这是我自己不小心踩到的。”阿诚赶紧拍了拍背带，他换了个话题，“小爱姐姐，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阿诚确实看过许多童话书。
“好啊。”
小爱饶有兴味地托着腮。阿诚便开始讲了，“从前有一只小兔子，他蹦蹦跳跳地走在森林里，突然……”
“我知道了！”小爱猛地一拍大腿，“听到了大灰狼的声音？”
“不是！”阿诚哭笑不得，“是他碰见了可爱的小蝴蝶。小蝴蝶停在小兔子的鼻尖上。”
小爱又开始打岔，“然后小兔子打了一个喷嚏，小蝴蝶被吓跑了？”
“也不是啊！”
“那一定是小蝴蝶饿了，让小兔子送他一根胡萝卜吃？”
阿诚一本正经解释道，“小蝴蝶不吃胡萝卜的。小蝴蝶吃花粉的。”
“阿诚懂得可真多。”小爱夸张地感叹了一句，“像我这样没上过学的，肯定就比不上了。”
“没有啊，小爱姐姐很厉害的。”阿诚晃了晃小爱的胳膊，“小爱姐姐躲迷藏很厉害的。”
“阿诚……”小爱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你的话。”
“小爱姐姐……”
阿诚发现小爱的脸上笼着一层阴影。小爱姐姐虽然总是笑眯眯的，但是有时候也会愁眉苦脸的叹气。阿诚隐隐约约感觉到可能和自己说的话有关系，但是总是找不到劝解的方法。
阿诚晃了晃小爱的胳膊，“对不起啊……”
“你又没说错，我确实躲迷藏很厉害！”恢复了笑容的小爱，一指头戳上了阿诚的脑门。“至少比你厉害！你总是找不到我！”
阿诚不服气了，“下次我一定会找到的。”
“好啊！”
柔软有趣的对话日复一日，你藏我找的游戏乐此不疲，这段纯洁的友谊成了阿诚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阿诚的书包里除了装着补习班的课本作业，还有带给小爱的小零食。书包里“歘啦歘啦”的摩擦声随着阿诚欢快的脚步声一起转入了旧街，他每天都站在那棵树下面翘首以盼。
今天的小爱确实来得比较晚。阿诚都快担心自己把铁盒子里的金平糖晃碎了，小爱才从小巷里闪出来。
“阿诚——”小爱的一截胳膊从宽大的衣袖里滑出来。她的胳膊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跑太快了。
“小爱姐姐~~”
两个人走近了。小爱把手叠在胸前，她的拳头也是红通通的。小爱眯着眼，模仿眺望的动作，“阿诚，你伸着脖子看的时候，真的好像一只小狗。”
阿诚嘟着嘴，“小爱姐姐，你又笑话我！”
“我哪儿笑话你了？小狗多可爱啊。”小爱歪着头看阿诚，蓬蓬松的头发在后颈飞来飞去。“小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小狗永远都喜欢人类。”
阿诚冷不丁来了一句，“我也永远都喜欢小爱姐姐。”
小爱愣住了，“嗯？”
“啊，啊，我是说……”阿诚的脸颊开始发烫，他极力做着解释，“我是说我永远是小爱姐姐的好朋友。”
“阿诚……”小爱笑得灿烂，“你真可爱~~”
阿诚别过脑袋，把手上的铁盒递了过去。“金、金平糖。”
那一天，两个人也像往常一样玩了捉迷藏。小爱藏得不是很深，阿诚很快就找到了。吃金平糖的时候，小爱特意分了很多粉红色的给阿诚。
“为什么啊？”
“这是樱花的颜色，和阿诚一样。”
阿诚恍然大悟，“小爱姐姐在说我的姓。”
“对啊。”
小爱把一颗粉红色的金平糖放在了阿诚的唇边。阿诚调皮心起，立刻伸出舌头去舔，差点就舔到了小爱的手指头。小爱半气半笑地拍了一下阿诚的肩膀，“脏死了！还说不是小狗？”
“嘻嘻嘻……”
一盒金平糖很快就分完了。阿诚第二天带去的零食是巧克力豆，圆滚滚的很可爱。晃着书包里的巧克力豆走进补习班，阿诚发现上次踩他书包的那几个讨厌鬼脸上都挂了彩。
“真倒霉！昨天放学被一个头发特别长的混混打了一顿！”
“是啊，他什么都不问，上来就是一拳。”
面色平静地拿出课本，阿诚在心里回答了一句“活该。”
吃巧克力豆的时候，阿诚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小爱。“小爱姐姐，你说是不是我们上次看见的打群架的人啊？”
“我怎么知道？这一带基本都是混混！”小爱往自己嘴里扔了一个巧克力豆，“阿诚，你得小心一点，没准那个长头发混混下次就揍你。”
阿诚挺起胸脯，“我才不怕呢！”
小爱的嘴巴里还在嚼着巧克力豆。腮帮子上跳动着细细的线条。眼神里露着调皮的光，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小爱姐姐？”阿诚不解，“你笑什么？”
小爱继续了昨天的玩笑，“我在笑可爱的小狗。”
“小爱姐姐——”
四、
井坂秘书最近有意刁难。他把当面汇报的频率提高了到了一周两次，汇报的时间都是非上班时间，汇报的地点一直都是办公室之外的地方。
上次的酒吧，樱庭去过了三次。在第三次的时候，井坂以“上下级也可以在工作结束之后喝一杯”为理由，劝着樱庭喝了大半杯酒。
那杯酒并不烈，但是樱庭的脸很快就红了。樱庭属于一喝酒就脸红的类型。红艳艳一张娃娃脸，配上迷蒙的醉眼，又可爱又滑稽。因此学生时代的樱庭经常被人笑成“酒鬼宝宝”。参加工作之后，樱庭尽量避免喝酒。警备厅的工作很忙，樱庭所负责的AI项目组也很少组织聚会活动，所以樱庭沾酒就脸红的事情倒是一直没被人发现。
唯一知道此事的就是硬要劝酒的第一秘书井坂。井坂张大眼看了樱庭好一会儿，“樱庭理事官，我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小。你不要紧吧？”
“多谢关心，我没醉。”
确实，樱庭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他的敬语讲得比开始简略了，大概是没精力咬重音了吧。
“那就好。”井坂把樱庭面前的酒杯挪开了，那里面还有一点酒。樱庭的眼神愣愣地跟着井坂的手部动作，井坂看着樱庭笑了一下。“真是对不起，我帮你叫计程车吧？”
即便是喝醉了酒，樱庭也觉得井坂的假笑格外可恶。他坚决地推辞了。
“不用，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樱庭敲了敲挂耳上的蓝牙，“百眼……”
“已经联系了，计程车还有5分钟就到。”
樱庭尽可能和善地朝井坂笑笑，接着鞠了个躬，“那我先告辞了。”
“路上小心。”井坂顿了顿，“方便的话，到家之后告诉我一声。”
百眼气哼哼地说道：“坏秘书，假惺惺，大笨蛋！”
樱庭当然比自己开发的AI冷静，他礼貌地表达了谢意。“多谢您的关心。我会尽快改好报告的。”
回到公寓，樱庭把百眼投影出来了。百眼的一路上，百眼都在声讨井坂。小柯基百眼“嗯唔唔”地咆哮了好久，不停地怒骂，“臭秘书！坏秘书！井坂大白痴！总是找爸爸的茬！”
听见百眼骂了这么一串，樱庭的心情渐渐变好了。
“爸爸，我们投诉他吧？他这个属于职权骚扰！”
百眼毕竟是还在开发中的AI，不懂得官场的微妙。这种程度的刁难，还远远够不上翻脸的程度。樱庭参加工作也有好几年了，容忍度还是挺高的。他朝百眼招招手，“百眼——”
百眼扭扭屁股，朝樱庭靠了过来，“爸爸？”
“我们还不能得罪他。”樱庭眯着眼睛，极力保持口齿清醒，“他要是找借口把项目停掉就麻烦了。”
“那就让臭秘书一直这么欺负爸爸吗？”百眼伸着两只前爪，小脑袋趴在地上，像一个气鼓鼓的小朋友。“百眼不服气——”
樱庭笑了笑，决定换个话题。“百眼，户籍资料录入顺利吗？”
“顺利。”百眼恢复了蹲坐的姿势，开始汇报进度，“我已经比对完成了一部分，但是没有和目标相符合的。”
“还没有啊……”
樱庭的语气有些泄气，不过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心情恢复得很快。“没关系，小爱姐姐总是藏得很好，我们一定要仔细找。”
“是！”
“嗯，一定要仔细地找，一定要非常非常仔细地找……”
樱庭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完全消融到了均匀的呼气声中了。百眼立刻把家里的空调调好温度，把照明灯换成夜视模式。百眼对着智能家电发出指令的时候，一条短信发到了樱庭的手机上。
“滴滴——”
提示音把樱庭给吵醒了。樱庭不满地咕哝了一声。百眼把短信念了出来，“发件人：井坂秘书。内容：樱庭理事官，你到家了吧？是不是已经睡了？
樱庭挥挥手，让百眼按设定好的模板回复过去。他翻个身，又坠入了黑甜乡当中。和往常一样，他又梦见了和小爱姐姐在院子里逗百眼玩。
梦里的百眼，做着各种可爱的动作。现实中的百眼，正气呼呼地回短信。模板很礼貌，“多谢您的关心，我刚刚才到家。现在正准备休息。”
井坂倒是回得勤快，“晚安。”
“臭秘书——”
百眼边骂边回了一条，“晚安！”
五、
捉迷藏玩完了，阿诚和小爱就着几块倒在地上的墙面坐着。现在天气回暖了，软软的风扑在脸上，夹着点灰尘的味道。白白的云团在蓝色的空中，温和的日光把两个人脸上的汗珠都照亮了些。
“阿诚，你看！”小爱一边把滑落的长袖卷起来，一边用下巴尖指向某个方向。“那里长了一棵草。”
小爱所指的方向是堆起来的残砖断瓦。裸露的钢筋尖锐的向上刺着，破裂的瓷砖上覆着一层灰和一块淡淡的绿斑。顺着绿斑往回看，就是小爱口中所说的“草”。准确来说，是一棵有着叶子的矮植物。不知道是哪儿飞来的种子，落在了废墟之中。也不知道那堆混凝土是怎样的构造，居然能给这颗种子安身的空间。嫩绿的叶缓缓地舞着，轻轻一掐就能断掉的茎，是如何顶破坚硬的水泥的呢？
“真的诶——”
阿诚蹦蹦跳跳地过去了。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那株植物，算是打了个招呼。小爱跟在阿诚的后面，她清秀的眉微微蹙着，“怎么会长在这种地方？”
小爱仰头看着天，一滴汗顺着颈侧线流了下来。她给自己刚才的问题找到了答案，“阳光倒是挺足的。”
“嗯，暖洋洋的很舒服。”
阿诚没头没脑一句话，把小爱又给逗乐了。小爱很喜欢笑，她笑的时候眼睛里会闪着调皮的光。亮亮的瞳仁，把阿诚的心融得软软的，像是缓缓流动着的一罐蜜糖。
“阿诚，夏天的时候你还会说‘暖洋洋的很舒服’吗？”小爱挥动胳膊，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这么大的太阳，热都热死了。”
“也对哦……”
被小爱这么一说，阿诚觉得头上的汗珠都在发烫。“不过夏天也会下雨，下雨之后还是挺凉快的。”
“嗯。”小爱转转眼珠，说起来新的玩笑，“那阿诚可千万记得要带伞，不要再在下雨天迷路到不认识的街上去了。”
阿诚嗔怪地埋怨了一句，“小爱姐姐——”
“哼哼~~”
小爱得意地笑了两声，又伸手去揉阿诚的头发。阿诚长高了一点，经常揉他头发的小爱立刻就发现了。小爱夸张地模仿着老人的口吻，“唉呀，阿诚，你长成了不起的大人了呢，我真是欣慰。”
小爱伸出两指比划着，“上次见面的时候，还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呢。”
“哪儿有那么小啊？”阿诚笑着反驳道，“我们昨天才刚刚见过。”
“咳咳，老人家记性不好。”小爱抖着手去掐阿诚的脸颊，“小朋友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两个人玩笑了一阵，接着又坐了回去。
“是马上天就要变热了。”小爱把垂在前额的几缕头发往后抓了一下，“天热就会有蚊子。”
“蚊子是很烦人。”阿诚指着自己的眼睛，“我上次被蚊子咬了眼皮，肿了一天。”
“诶，眼睛肿了的阿诚？听上去好像很好玩。”
“才不好玩呢。”阿诚抗议道，“又痒又痛，还不能揉。越揉就肿得越大，消肿的时候眼皮上还有皱纹，看着就和老头一样。”
“咳咳……”小爱又开始模仿老人的口气，“阿诚原来讨厌老人啊，这可不是好孩子哦。”
“我才没有。”阿诚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眼皮有皱纹很不舒服，看着很奇怪。”
“那我要是眼皮上有皱纹，”小爱把纤细的手指搁在眼皮上，再顺着脸颊慢慢地往下滑，“脸上也皱巴巴的，阿诚就也觉得很奇怪。”
没等阿诚回答，小爱就用手拍着胸口，学着上了年纪的人顺气的样子。“阿诚，你果然还是讨厌老人啊。”
阿诚着急了，说话的声音免不了大了一些，“我没有讨厌老人！”
“咳咳，阿诚好凶哦。”小爱缩着身子往边上躲。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懂了，阿诚不是讨厌老人，阿诚是讨厌我。”
阿诚拉过小爱的胳膊，急切地晃了两下，“我不会讨厌小爱姐姐的，不管小爱姐姐有多少皱纹，不管小爱姐姐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讨厌小爱姐姐。我、我……”
阿诚说着说着就结巴了。又是急又是羞，圆脸涨得像一颗熟透的果子。这颗果子似乎被兜头浇了一盆水，大颗的汗珠从额角往下流。阿诚的眼睛也被汗珠糊住了，水濛濛地睁不开，像是含着委屈的眼泪。
“阿诚，我和你开玩笑呢。”小爱的声音非常温柔，她轻轻推了一下阿诚的脑袋，“我知道阿诚不会，阿诚是最善良的好孩子。”
最末一句的语气，还是有点像是老奶奶。本来还在为小爱姐姐的温柔感到开心的阿诚又变得哭笑不得，“小爱姐姐，你总是逗我！”
“好好好，我不逗你。”小爱拍了一下阿诚放在一边的书包，突兀地转换了话题，“阿诚，你每天上学好玩吗？”
虽然家长和老师都强调小孩子应该去上学，但是小爱姐姐似乎不用去学校。阿诚没有问过原因，他隐隐约约感觉问出来小爱姐姐会不高兴。
“一点都不好玩。”阿诚如实交代，“还没和小爱姐姐一起玩有意思。”
小爱轻轻笑了一声，“现在是你逗我了。”
“我说的是真的。”阿诚朝小爱靠近了一些，“我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来找小爱姐姐玩。”
“哪怕遇到坏蛋也开心？”
小爱说的“遇到坏蛋”是这么一回事。那天，阿诚像往常一样站在借口的树下面，小爱还没来，几个凶神恶煞的不良少年倒是来了。被他们围着的阿诚，怯怯地倚着树干。碎碎的树皮屑掉在了地上，阿诚的身子也在发颤。包围圈越缩越小，带着威胁的笑音直直地喷到阿诚的脸上。
“喂——”
小爱的声音把包围圈给劈开了。那几个人转过头，阿诚透过缝隙看见了抱着胳膊的小爱。小爱眯着眼看过来，被看着的那几个又笑了。还是带着威胁的笑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多了点东西。
“不打扰你和你的小朋友玩了。”
其中一个人似乎想拍小爱的肩膀，小爱厌烦地躲开了。走到阿城身边的时候，小爱脸上的厌烦被微笑给取代了。“阿诚，不要紧吧？”
“没事，谢谢小爱姐姐。”
“放心。”小爱把粘在阿诚肩膀上的树皮屑给取下来了，“下次他们不敢了。”
那之后也确实没有再被找茬过。所以小爱再次问起这事，阿诚回答得很快，“遇到坏蛋也没关系啊，小爱姐姐会保护我的。”
“阿诚啊，我明明记得……”小爱用手托着腮帮子，笑眯眯地看着阿诚，“你说过要保护我，怎么现在反过来了？”
“我当然会保护小爱姐姐。”阿诚把小胸脯挺得老高。他最近上体育课比以前认真了，没有强健的体魄如何能保护好别人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小爱姐姐总是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阿诚把手指弯成圈放在眼睛上，“要是我能多几双眼睛就好了，那样就能看清楚了。”
“多几双眼睛？”
“对啊。眼睛越多的话，看东西也就越清楚，不管小爱姐姐在哪里，我都能马上发现。”
“嗯唔……”小爱的眉毛纠结地拧在了一起，“总觉得听上去怪怪的。”
阿诚不解，“怪怪的？”
“嗯，有点像……”小爱稍微停顿了一会儿，轻声把那个词说出来了，“偷窥。”
“啊——”阿诚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脸，立刻又变得通红。“小爱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捉迷藏的时候把你找出来，不、不是……”
六、
发现樱庭不善饮酒之后，井坂更换了汇报地点。以“了解市民闲暇生活”为由，井坂秘书一边体察民情一边带着樱庭理事官前往了海洋馆（在海底隧道里谈人工智能发展趋势）、咖啡厅（在店里的古典音乐的伴奏下汇报开发进度）、天文馆（浩瀚的星空值得参考）。
井坂秘书坚持这一切都是为了公务，樱庭理事官便也和他一样穿着正装赴约。不得不说，在其乐融融的休闲氛围中，被恩爱的情侣以及快乐的家庭包围着的正装二人组，怪异而又和谐。说怪异，是因为他们的着装和周围不搭调。说和谐，是因为好歹是有个人陪着一起承受好奇的目光。虽然樱庭也说不清，被嘲笑成“奇怪的人”和被调侃成“特别的一对”到底哪一个更让人泄气。
不管周围的环境如何，井坂始终保持精明干练的气场。冰冷的镜片上游过色彩艳丽的热带鱼，路过手牵手的中学生情侣，飞过灿烂夺目的流星，井坂牵动嘴角来了个礼节性的微笑，接着点点头。“很好，请继续。”
边在心里提醒自己工作为重，樱庭边继续汇报，“那么，我下面要说的是……”
有时候外界环境太嘈杂了，谈的东西又涉及一定的机密性。樱庭只好缩短和井坂之间的距离。樱庭比井坂要矮，井坂很配合地微微侧过头，樱庭便挨着井坂的肩膀凑过去。樱庭可以看清镜架在井坂脸部投下的阴影，顺着眼角凌厉地飞到鬓发里；还有在井坂肩膀上沾着一些亮粉，是发传单的小丑店员蹭上的；井坂交叉的双臂上有肌肉线条，的确像坊间流传那样的外在形象极好。
这个时不时露出假笑的第一秘书，多半是借着刁难人排遣压力。听说总理大臣是有名的废物，井坂秘书有气没处撒，只好拿最好欺负的下属开刀了。真是个卑劣可恨的人。
樱庭观察井坂的时候，总是带着审视和批判的眼光。他对井坂说话的时候，依然带着严谨的敬语。这样会让说出来的句子偏于冗长，樱庭贴着井坂身边讲话的时间便要延长很多。这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就是一对黏在一起说悄悄话说个不停的情侣了。
就在去海洋馆的时候，井坂站在一个大大的水族箱前面，而樱庭一边借着井坂的镜片上的侧影观赏水族箱里的珊瑚，一边汇报着百眼近期的工作状况。潋滟的波光给两个人染上了蓝色的光晕，一群欢快的小鱼从他们背后游了过去。
“咔擦——”
听见了不知何处响起快门声，樱庭和井坂愕然地回过头。一个穿着海洋馆制服的年轻职员快步走了过来。她的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两位客人，可以把你们的照片贴在那边的展示墙上吗？”
她指的是海洋馆入口的一块展板，那上面贴着许多游客照片，其中不乏甜蜜的情侣合影。“两位刚才的气氛实在是太好了，所以我就冒昧抓拍了，请您原谅。”
她说着就把相机递了过来。被抓拍的那一刻，井坂正好侧头和樱庭说话，他的嘴角勾成了浅浅的弧；为了一字不差地听清上司说的话，樱庭的眼神很认真，只是这认真的眼神被水族箱的柔光一照，变得有点像是深情款款。再配上背后那群欢快的小鱼，这一张照片的确是气氛绝佳的情侣合影。
除了照片里的两个人根本不是情侣之外，一切都是完美的。
抓拍的职员年纪不大，应该是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她满心沉浸在拍到精彩画面的喜悦当中，没有注意到樱庭的表情已经僵硬了。
开什么玩笑，我和这个人怎么可能是那种关系！？
“您误……”
“拍的真好。”井坂抢在了樱庭的前面，他那礼貌性的微笑又来了。“完全没想到我和樱庭君之间能有这样的氛围。”
井坂拿出手机，“不介意的话，可以传一张电子版给我吗？我也想留做纪念。”
“当然没问题。”
樱庭瞠目结舌地站在一边，井坂笑脸盈盈地和女职员交换了邮箱。女职员感谢井坂对海洋馆的支持，井坂的回答是，“我要感谢你为我们拍下了如此精彩的照片。”
“那么我晚点时候把电子版的相片发给您。”
“多谢。”井坂伸手拍了拍樱庭的肩膀，“我会传给樱庭君的。”
女职员朝樱庭笑了笑，樱庭只好也挤了个笑脸过去。
女职员走远了。井坂的手早就收了回去。他看着没好气的樱庭，主动解释道：“这搞不好是那个女孩第一次给客人抓拍照片，我只是体察她的心情。樱庭理事官难道准备对她大发雷霆？”
井坂俨然一副无可指责的大善人模样。樱庭被噎得无话可说，他只能摆摆手，“不，我很认同您的做法。”
“嗯唔？”井坂挑起眉毛，“理事官的口气好像很犹豫，难道理事官担心会引起误会？”
“我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樱庭摇摇头，他想到了井坂倒是时不时会上社会新闻。“倒是井坂秘书，您应该算是公众人物，您不怕会引起误会吗？”
井坂摇摇头，“那张照片没拍到我的正脸。”
这倒是实话，那张照片上井坂只露了半个侧脸。入口展示板上贴满了照片，就算被人认出来了，公关团队肯定能找一万种理由说明照片上的人和第一秘书没关系。
正在樱庭这么想的时候，井坂慢条斯理地补上了后半句。“如果是和樱庭理事官的话，拍到正面也没关系。”
招牌式的礼貌微笑，又一次浮现在了井坂脸上。樱庭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嗯？”
樱庭愣神的那几秒里面，井坂已经迈开步子了，“樱庭理事官，我们去别的展厅转转吧。”
“……是！”
樱庭提着随身的公文包，赶紧跟了上去。百眼在耳机里打气，“爸爸，马上就汇报完了，加油！”
穿着正装的奇怪一对，转移到了下一个展厅。
七、
除了想要更多的眼睛来方便玩捉迷藏之外，阿诚也有别的愿望。那一次，老师布置的作文是“我的理想”。阿诚按照父母的期望，写下了“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又是一篇高分作文，志向远大而言辞得体，但这并不全是阿诚自己的真心话。
阿诚关于未来，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愿望。他向小爱描述过这个愿望。
“我长大之后呢，要从公寓里搬出来。偶尔去看一看爸爸妈妈，我有自己的房子，那个房子里有院子。”
小爱嘴巴里叼着棒棒糖。白色的纸棒飞快地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纸棒移得飞快，小爱点头的频率也很高。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意思是让阿诚继续说下去。
“院子里可以种花。小爱姐姐，你喜欢什么花？”
“……我么？”小爱从嘴巴里抽出纸棒，“随便啊，好看的花就行。樱花吧，樱花挺好看的。”
“好，那就种樱花。到了春天的时候，会有好多好多的花瓣掉下来。”阿诚张开手去接想象中的花瓣。白而软的手心向上动了动，似乎真的接住了某些东西。也许是因为糖很甜，吮着棒棒糖的小爱眼睛弯成了月牙。
隔了一会儿，阿诚小心翼翼地说道：“等结婚了，我要带着孩子一起在樱花树下面玩游戏。”
阿城的语速很慢，他边说还边拿眼睛去瞟小爱。小爱眨眨眼，“阿诚，你和谁结婚啊？”
“和……”阿诚摊开的手掌慢慢蜷在了一起，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和小爱姐姐结婚，可以吗？”
“和我啊……”小爱抿着嘴，“咔蹦咔蹦”地把糖块都咬碎了。阿诚忐忑的追问声慢慢响起了，“不行吗？”
小爱把空空的纸棒往地上一扔，阿诚的眼神紧张地跟随着小爱的动作。“阿诚……”小爱沉吟着说道，“我可能生不了孩子。”
“没关系的。”阿诚飞快地摇头，他的声音依然在发抖，“我们可以养狗狗啊。”
小爱略一思索，接着点了点头，“那也行。”
听见了小爱的答复，阿诚的脸色缓和下来。显而易见的喜悦慢慢把双眸中的忐忑取代了，阿诚说话带着上扬的尾音。
“小爱姐姐你喜欢什么样的狗狗？”
“嗯。”小爱用手撑着下巴想了一下，“柯基怎么样？我听说柯基很可爱。”
“好啊，就养柯基。”阿诚兴奋地挥了挥比成拳头的双手，“我和小爱姐姐在有樱花树的院子里，陪着小柯基一起玩。”
阿诚高涨的情绪感染了小爱，小爱也跟着兴奋起来。她看着阿诚亮闪闪的眼睛，用力点点头，“嗯！”
从那一天开始，阿诚的人生规划里多了一项——和小爱姐姐结婚，我们住在有樱花树的院子里。我们养了一只特别可爱的小柯基。
这一条规划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师长期望的“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八、
最近一次的高层会议，井坂确实就警备厅的AI开发项目做出了中肯的评价。“虽然还有障碍需要克服，但是前景不错，值得期待。”也算没辜负樱庭委曲求全，陪着井坂一起去各处体察民情了。
樱庭被井坂占用的时间从下班后的夜晚渐渐变成双休日。樱庭都已经懒得抗议了，他知道井坂总能举出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甚至一起去看了一场科幻电影，理由是帮樱庭扩展思路。即便是去看电影，即便是休假，樱庭也是穿着正装赴约。他像工作日那样一丝不苟地完成汇报工作，敬语也是一个词都没少过。井坂也是穿着正装，抱着胳膊认真听樱庭汇报。偶然夸一句“樱庭理事官确实前途无量”，再来一个礼貌性微笑。
哼，还是那么讨厌！
这一次他们去的地方是新建成的商业广场，属于总理大臣牵头的大项目的一部分。樱庭的报告已经告一段落，他垂着手站在一边。井坂坐在休息区的长条椅上，他在翻樱庭递过来的纸质报告，思忖是否还有其他需要樱庭补充的地方。
几个孩子举着气球嘻嘻哈哈的走过去了，樱庭看着他们笑了笑，但是很快就收敛了。
井坂用手指着纸页，“樱庭君，刚刚你说……”
没有得到料想中的应答，井坂皱起眉毛。他抬起头，果然樱庭已经不在了。再往前看，深蓝色的套装正低低地蹲着，花花绿绿的气球在旁边飘着。
走近了，井坂听见了樱庭所说的话。
“要小心一点。”樱庭顿了顿，温柔而又不失严肃地叮嘱道：“千万不可以再在人多的地方乱跑。知道了吗？”
“知道了。”“是。”“再也不会了。”
答话的是几个拿着气球的小朋友。离樱庭最近的是一个小男孩，他的脸蛋红扑扑的，两行眼泪还挂在上面。他的手被一个女孩牵着。女孩看上去要大一点，手里拿着一包纸巾。
“你看，姐姐都快被你急死了。”
樱庭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男孩转过头看满脸忧色的女孩，“姐姐，我没关系的。”
男孩像撒娇一样晃了晃女孩的手臂。女孩拍了一下男孩的脑袋，“你总是淘气！”
男孩淘气地笑笑。女孩把纸巾塞到他手里，让他自己把脸擦干净。这下总算是雨过天晴，孩子们向樱庭又道了一次谢，接着便告辞了。孩子们轻轻地挥手，“谢谢你，大哥哥~~”
樱庭也抬起手，“不客气。”
色彩明快的气球又充满了活力，慢慢地混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樱庭温柔的笑容一直持续到井坂开口说话为止。
井坂一直站在樱庭身后大概三米的地方。“樱庭君真是个温柔的人。”
“没什么。我只是顺手扶起来了摔倒的小孩，确认了一下有没有受伤，顺便进行安全教育。”樱庭转过身，脸上恢复了惯有的严肃。“我姑且也算作警务人员，这点责任感还是有的。”
井坂也许是有意调侃。“刚才那些孩子叫理事官‘大哥哥’。我觉得很恰当，理事官一定是温柔的兄长。”
“您谬赞了。”樱庭抬了一下眼镜做为回礼，“很不凑巧，我是个独生子，没有机会做‘温柔的兄长’。”
“是么？”
不知道为什么，井坂今天很有聊私人话题的兴致，“我看理事官照顾小朋友这么熟练，还以为你一定是很有经验。”
想到刚才被一堆小不点围着叫“大哥哥”，樱庭的心情不错。他想起来曾经温柔地照顾过自己的人。“那是因为我小时候是经常被人照顾的那一个。”
“既然樱庭君是独生子，那照顾您的人是邻居之类的？”
樱庭人在商业广场和井坂说话，心早就飞到玩捉迷藏游戏的废墟去了。小爱姐姐当时也是温柔地牵着自己的手，在我跌倒的时候会帮我擦眼泪的。
“是啊……”樱庭抬头看着马路边的招牌，那是一块以水蓝色为主色调的招牌。和自己当年送给小爱姐姐的手链颜色有点像。
井坂顺着樱庭的眼光看过去，他注意到那是药妆店的招牌，便无师自通地做起了推理。
“照顾理事官的应该是邻居的大姐姐之类的？”井坂拖长了声音，“看来理事官到现在还对这位大姐姐念念不忘呢。”
井坂揶揄的话语把樱庭从怀念的情绪中拉了回来。
和这个人提小爱姐姐，简直是对小爱姐姐的侮辱！
樱庭定了定心神，换了个话题。他指着井坂手里的纸质稿，“井坂秘书，请问我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吗？”
“嗯唔……”
井坂把纸质稿举到眼前，樱庭也做好了认真聆听的准备。井坂翻动着纸稿，“歘啦歘啦”的声音和他的说话声一起响了起来。
“樱庭理事官，身为上级，我有必要提醒一句。”井坂终于选定了需要补充的地方，他把那一页折了个角，“单相思不利于身心健康。”
“……哈？”
“虽然不知道那位邻家的大姐姐现在境况如何，但是过去的时间是没办法回头的。”井坂指着纸质稿上的一行字，“就像你自己写的‘必须适应飞速发展的时代’，既然已经过去了，就没必要露出寂寞的表情。我们要把握现在。”
百眼的提醒又来了，“爸爸，控制情绪！！”
除了百眼的提醒，樱庭似乎还能听见血液“唰啦啦”地流过耳部。井坂若无其事地把手指移到了下一段，“就这里，理事官你再详细说一次。”
“是。”
樱庭压着火，把汇报工作结束了。他对井坂秘书的反感，又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九、
那一株在砖瓦堆里生根的不知名植物，渐渐得长得茁壮了。嫩绿的新叶，如今已经完全舒展开。长长的墨绿色，在瓷砖上投下一道阴影。一阵不小的风吹过，几粒砂石砸向叶片，接着落到了瓷砖上。
“歘啦——”
细碎的声响被吹散到了风中。风渐渐远了，轻微的呻吟声慢慢接近了。
“哎哟——”
阿诚一手捂着脸，一手推开小爱。他龇牙咧嘴地笑着，眼神里还带着几分羞怯。“小爱姐姐，我真的没事。”
“还没事？”小爱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把手弯成弧形盖在了自己腮上，“阿诚，你的脸整个都肿了。”
“啊哈……”
阿诚讪讪地笑了，他自己用手碰了一下肿起来的脸颊。痛感自指尖传到深处，阿诚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小爱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她强硬地抓过阿诚挡着脸的胳膊。阿诚想用另一只手去挡脸，但是小爱飞快地把那一只手给拉住了。
“阿诚，你怎么弄成这样？”
暗红色的掌印把白皙的皮肤给抓了起来，高高隆起的肿包刺中了小爱。原本总是俏皮狡黠的小爱，此刻整张脸都是苦相。“你爸爸为什么打你？他是不是不高兴你来这里？”
阿诚的手腕被小爱捏着。小爱的手上戴着一串水蓝色的手链。其实这本来应该是用来绑发辫的发绳，是阿诚在饰品店买来的。小爱说自己习惯披着头发，所以就当手链带戴着了。
随着两个人的动作，小小的塑料珠滑过阿诚的指尖。阿诚低下头躲避着小爱的眼睛，蓝色的珠子和土黄色的地面一起闯进了他的视野。爸爸今天穿的西装也是土黄色的，笔挺的袖管擦过了阿诚的脸颊。特别的硬，和家里贴了墙纸的墙面一样。爸爸说话的声音很大，似乎可以把墙纸上的小碎花都可以震落。在几乎可以听见回音的响声之后，阿诚的脸上多了掌印。
“你为什么这么笨！？”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掌印还是像灼烧一样发疼，耳畔嗡嗡的回音被小爱焦急的询问取代了。
“阿诚，你怎么不说话？”小爱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是不是你爸爸不准你来这里，所以才打了你！？”
“不、不是……”
阿诚的眼神和语气出卖了他。小爱长长地叹了口气，“阿诚，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我……”
小爱松开了阿诚，她把手轻轻地搭在阿诚肩膀上。“阿诚，既然你爸爸不高兴，以后就不要再来这里了吧。”
阿诚坚决地抗议，“我才不要！”
“为什么，阿诚？”
阿诚依然扭着头躲小爱，他大声地把几个小时之前对父亲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在这里我玩的很开心，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就为了这个吗？”小爱也提高了音量，她抓着阿城的肩膀晃了好几下，“你为什么这么傻啊！？”
小爱姐姐的话，和爸爸上午说的话简直一模一样。满心的委屈和脸上的痛感，像热气一样腾腾地往上冒，阿诚的眼睛里开始泛水雾。
“当然是为了这个啊！”阿诚边用手捂着脸边慢慢地转过头，水汪汪的双瞳映着小爱焦灼的脸。“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大人总是很多要求，同学也不理我。吃饭、上学、写作业、上补习班、睡觉，每天都是做一样的事情，每一天都是……”
阿诚抬起空着的手给自己擦了一下眼泪，“只有小爱姐姐愿意陪我玩，只有和小爱姐姐一起，我才可以笑得出来。我想天天和小爱姐姐在一起。”
眼泪越流越多，抽泣时不时地闯进来。阿诚索性放弃了，他仰着头，不加掩饰地哭出了声。
“呜呜呜呜……我最喜欢小爱姐姐……”阿诚抽抽搭搭地说道，“我不要和小爱姐姐分开……呜呜呜呜呜呜……”
因为哭泣，阿诚的肩膀不停地耸动着。小爱的手依然搭在阿诚的肩膀上，她蹲下身子，和泪眼婆娑地阿诚对视。“阿诚，你难道不怕疼吗？”
阿诚闭着眼摇头，晶莹的泪和地上的尘土混在了一起。“我更怕见不到小爱姐姐。”
“阿诚……”小爱叹了一口气，伸手去帮阿诚擦眼泪。当小爱轻柔的手指触上脸颊的那一刻，阿诚的心像一颗气球一般胀开了。委屈、寂寞、伤心、痛苦、欢欣、羞涩，微妙难言的复杂感受把这颗气球越吹越大，阿诚便也哭得更凶了。
“呜呜呜呜……”
“阿诚，别哭了。”小爱咬了一下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张开胳膊，搂住了哭个不停的阿诚。“阿诚乖，阿诚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别哭了。”
被抱住的那一刻，阿诚确实是止住了哭声。等阿诚缓过神来之后，他的眼泪又被温暖的臂弯给烘了出来。阿诚边哭边扭着头，他怕自己脸上的脏东西蹭到小爱的袖子上。
“阿诚——”
小爱加大了包围的力度，把往外躲的阿诚拉了回来。她轻轻拍着阿城的背，温柔而又耐心地哄道：“阿诚不哭，小爱姐姐也想天天和阿诚在一起，小爱姐姐也不想和阿诚分开，小爱姐姐也最喜欢阿诚……”
这些话，也许很难称之为告白。这只是两个小孩子之间情谊的见证。如果他们再大几岁，也许会因为境遇的差别而发生分歧，也许会失去嬉戏玩闹的心情，也许不会再把彼此视为最特别的存在。
十、
井坂秘书发来通知，说下周总理大臣回到警备厅视察。自从井坂占用樱庭休息时间体察民情之后，樱庭已经很少在警视厅接待上级了。
百眼检索了一下总理大臣的新闻。“总理大臣已经对其他部门进行过视察了，应该是工作安排的一部分。”
樱庭点点头，“那看来和井坂没什么关系了。”
“臭秘书每次都陪总理大臣一起来的。”百眼的眼镜闪了闪，“有人在网上发帖说臭秘书很苛刻，总是能挑刺。”
樱庭哼了一声，“这倒是能想得到。”
“臭秘书会不会又找茬啊？”
“他找的茬还少吗？”樱庭略微思索了一会儿，“这样吧，我明天早点出门，特地在一楼大厅等他们来，免得他又没事找事。”
“汪呜，百眼订好闹钟了。”
樱庭赞许地点点头，“谢谢百眼。”
百眼的眼镜里冒出红色的爱心，它亲昵地蹭着樱庭的裤管。“爸爸，我又录入了一个地区的户籍资料，马上就能开始比对了。”
“百眼真乖。”
听见樱庭的赞美之后，百眼的眼镜上又开始冒红色小爱心了。虽然这是樱庭自己设计的小细节，但是樱庭还是被逗乐了。他朝百眼笑了笑，温柔的双眸深处有着AI不能看透的伤感。
百眼已经对比完都内地区的户籍资料了，一点小爱的影子都没有。樱庭相信自己对小爱的相貌描述没有出错，百眼也根据樱庭的描述模拟出来过长大成人的小爱。不同发型、不同妆容、不同打扮，百眼都模拟过。百眼还能根据户籍资料的登记照片还原持证人的童年容貌。
不管是哪种方法，百眼都没办法找到小爱的踪迹。樱庭已经开始准备第二阶段了，让百眼把小爱的容貌和监控录像进行对比。
小爱姐姐，也许没有登记过户籍，也许……
樱庭强行止住了思绪，他拿手用力按着太阳穴，像是想把脑海中可怕的念头给掐掉。樱庭的额头上多了几个不浅的指甲印，百眼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
“爸爸，你是不是头疼？”百眼晃晃尾巴，“要不要预约医生？”
樱庭闭上眼摇摇头。他往后仰倒在了沙发上，视野当中漆黑一片、空无一物，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灰暗、空洞、迷茫。
那些恐怖的猜测是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狺狺的低吼声时不时地回荡在耳边。
如果小爱姐姐不在了，那我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按照计划好的那样，樱庭比平时提前了一个小时到警备厅。他从别的部门那里打听到了消息，井坂秘书会比总理大臣先到，他要和接待人员进行对接工作。樱庭便站在一楼大厅等着，他打算第一时间迎接井坂，免得井坂见不到人借题发挥。
像许多机关部门一样，警备厅的正门配有高大的门柱和整齐的台阶。沿着台阶往下走，是平整的人行道。现在时间还早，马路上没什么车，人行道上也没什么人。黑色的汽车“嘟嘟嘟”地过去了，黄色的小狗也许是受了惊，冲着马路“汪呜”一声。深色的牵引绳垂在地上，牵着绳的老奶奶带着歉意的笑。
“你又淘气了，汪吉！”
通人性的小狗压着声音叫了一声，“汪！”
这一人一宠经过警备厅正门。老奶奶朝立在门口的樱庭点点头，樱庭便也赶紧回了礼。
小爱姐姐会不会也带着小柯基去散步呢？如果是百眼的话，倒是可以不用担心不听话。
百眼的学习能力越来越强了，他已经会根据周围的场景主动发起对话了。
“爸爸，今天天气很好。”百眼的口吻像是撒娇的孩子，“要是能和爸爸一起散步就好了。”
目前只在私人办公室和公寓里投影过百眼的拟态的樱庭，听到百眼的话不禁莞尔。难道说AI狗狗也有户外活动的需求了？
“百眼，等你的模型再细化一点，我们就一起去散步吧。”
这个“再细化一点”要克服的难关可就多了。技术上的瓶颈暂且不说，那个总说百眼是浪费税金的第一秘书的刁难也是无法忽略的。不过樱庭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他已经为了这个“再细化一点”在做准备了。
“哇啊，百眼好期待啊~~”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大理石台阶上泛着亮亮的光，来往车辆的金属杆上凝着银色的长线。井坂迟迟没有出现，樱庭有些烦躁了。站了四十多分钟，双腿有点发麻了。也许是新穿的那双皮鞋码数不合适，被裹在鞋子里的脚掌完全僵住了。大厅里陆陆续续来了人，他们向理事官微笑致意。理事官正好借着还礼的动作，稍稍活动一下发痛的双腿。
“怎么还没来啊？”百眼不满地嘟囔道，“臭秘书不是都会提前到吗？”
樱庭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总理大臣预计是九点钟到警备厅，按照惯例井坂秘书会在八点半之前赶到。这是樱庭从其他部门收集来的情报，“井坂秘书每次都能挑出刺来。不过他也确实能帮上忙，比如总理大臣不喜欢某种颜色、很讨厌某些词汇之类的细节，只有他才能指出来。”
现在已经八点四十了，为什么井坂还没来？
樱庭自己一厢情愿提前迎接，他也清楚井坂是个十分恶劣的上级。可计划落空的失落感，还是让樱庭心里很不舒服。已经让百眼确定过了，附近没有堵车，也没有发生车祸。确定没有发生车祸的时候，樱庭不由自主舒了口气。紧接着无名怒火腾腾地烧了起来。
就这种时候都要刁难我么，第一秘书？去体察民情的时候，可没见你迟到过啊。总理去别的部门的时候，你不也挺准时的吗？以前来警备厅也没见你这么磨蹭啊。果然还是故意要刁难我！
“诶，爸爸，你是要到人行道上去等吗？”
百眼的话把樱庭的思绪拉回来了。樱庭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台阶的最后一级，再往前一步就是人行道。灰白色的地砖表面上有着细细的疙瘩粒，像樱庭现在的心情一样，看似平整光滑，实则凹凸不平。伸手一碰，仔细一想，全是碎碎的不甘心。
樱庭没有走下台阶，他伸长脖子往总理官邸的方向看去。各种颜色的车，来了又走。路边有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妆容精致的妙龄女郎、拄着拐杖的鹤发老者，步子或快或慢地从警备厅门口走过。井坂还是没来，那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无框眼镜的第一秘书，还是没有出现。
“爸爸，你是在找臭秘书吗？”
樱庭皱起眉毛，“没有。”
“爸爸在撒谎哦。”百眼得意地把樱庭的生理数据报上来，“爸爸的心跳加快了~”
人工智能果然敏锐。樱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百眼下了一个指示，“小孩不要乱讲话。”
“哼哼～”百眼调皮地回应了一声。
“乱哼也不行！”
“汪呜——”
“乱叫也不行！”
“嘎哦——”
“你这是学什么声音？”
百眼轻快地答道，“恐龙～”
樱庭点点头，“为‘那个’准备的？”
“对……”
百眼的语气变得冷淡了些，“爸爸，臭秘书来了。”
“诶，在哪儿？”
“马上就转弯了。”
莫名的欣喜略过了樱庭的心间，他快步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灰白色的路砖浮在亮堂堂的阳光里，看久了有种眩晕感。樱庭眯着眼看路口，那辆流线型的车已经被锁定了。开得近了，井坂的脸在前拍的挡风玻璃上浮了出来。也许是光影造成的错觉，井坂似乎对着樱庭笑了一下。
这个笑，和井坂礼节性的微笑很像。但是似乎又有点区别，说不清是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
“樱庭理事官——”
井坂一下车就低下头鞠躬，“对不起，总理大臣临时有事情要交代。所以来晚了点。”
“不，没关系的。您太客气了。”樱庭说的是实话，本来就是自作主张在这儿等。井坂并没说过会提前来。
“理事官是特意出来迎接我吗？我真荣幸。”
送井坂来的车开走了。樱庭猜测是赶回去接总理大臣了，那就没时间耗在虚礼上了。
樱庭引着井坂往警备厅大楼走，他打算就此尽快正题。
“职责所在，不必介意。井坂秘书还是……”
“说起来，樱庭理事官一直在配合我的步调。”井坂边走上台阶边慢悠悠地说着话，“我非常感谢理事官的特备招待。”
镜面般光亮的地砖上映着漆黑和深蓝两个身影，深蓝的身影在听见这话之后动作凝滞了。
“井坂秘书，我只是完成份内的工作。”
“理事官也陪我一起完成了工作。”井坂扶了一下眼镜，“我还是应该致以谢意的。”
今天的井坂客气得不同寻常，难道是因为总理大臣要来，所以转化了路线？
“实在惶恐。”
十一、
正因为青涩，正因为单纯，才更显得珍贵。就像那株在废墟中生长的植物，与世间常理相悖，却又能引起人莫名的感动。
微渺的缘分，难以抗击现实的冲击；弱小的植株，总是会被无情的摧残。
阿诚的父亲，是可以在经济新闻上出现的人物。他对独子樱庭诚给予了厚望。阿诚小学只读到一半，就被父母送到了国外的私立学校。父亲也是在这所学校毕业的，他细致地向阿诚介绍学校的光辉校史。穿着黑色套装校服的小学童，在这里逐步成长为叱咤风云的精英。严苛的校规把他们的日常作息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们只需要遵守即可。
这里的学生出身都不一般。同学之间彬彬有礼，不会有孤立排挤，也不会有嬉戏打闹。这个校区环境很好，一直是旅游景点。阿诚依然很安静，唯一的消遣是赏雨。下雨天，他会放下手里的书本，抬头怔怔地看着窗外。
下雨的时候，雨滴弹跳到落地窗上，庭院里的草坪泛着光彩，有着悠久历史的钟声回荡在雨中。周围的同学低声交谈，其中不乏对眼前雨景的感慨。但是这些美景，只是浮在阿诚的眼前，从未曾入过阿诚的心上。
阿诚心里下的是另一场雨。那场雨里有一棵不怎么繁茂的树，有一个喜欢说玩笑话的小爱姐姐。阿诚最喜欢小爱姐姐，他想永远和小爱姐姐在一起。
如果暂时分开了怎么办呢？小爱姐姐说过，不可以因为这点小事情就哭。
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送到国外了，阿诚哭得比被父亲揍那天还惨。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含着眼泪叫“小爱姐姐”。
小爱姐姐一边帮阿诚擦眼泪，一边柔声细语地安慰着。“阿诚，你会不会忘了我？”
“不……”
阿诚拼命晃着脑袋，几滴泪珠飞到了小爱的脸上。
“我也不会忘记阿诚。就算分开了，我也还会想着阿诚，阿诚会不会想我？”
“呜……”
阿诚又是用力点头，眼泪又溅到了小爱的脸上。小爱便也腾出手给自己擦了一下眼角。“不管隔得多远，我们都还是连在一起的。既然这样的话，阿诚你就没必要哭了。”
阿诚也给自己擦眼泪，两只手都蹭得湿漉漉的。
“下雨的时候，玩游戏的时候，吃糖果的时候，我都会想阿诚。阿诚，你听清了吗？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小爱姐姐……呜呜……”阿诚断断续续地做着保证，“呜呜……我也会……永远记住你……”
小爱反复地安慰阿诚，阿诚也跟着一再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忘记小爱姐姐。每逢下雨的时候，每逢玩游戏的时候，每逢吃糖果的时候，他们两个都会想起彼此，他们两个的心还是连在一起。
下次再见面，阿诚还要和小爱姐姐一起玩游戏，还要带好吃的糖果给小爱姐姐。
等长大了，他们两个要住在有院子的房子里。院子里有樱花树，樱花树下有一只小柯基。樱花瓣落在小柯基的鼻子上，小柯基打了个喷嚏，圆滚滚的屁股转出了滑稽的弧度。坐在一边的阿诚笑了，小爱姐姐也在笑。他们看看小柯基，看看樱花树，看看彼此的笑脸，每一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连着几年的假期，樱庭夫妇都在国外的别墅陪独生子度过。直到高中参加长辈的葬礼，阿诚才回了日本。偷偷从会场溜出来，阿诚按照提前查好的路线图，来到了新开发的商业区。
平坦的柏油路两旁排着整齐的景观树，错落有致的写字楼前立着高大的路灯架，来来往往的都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那天没有下雨，写字楼的玻璃窗上映着明朗的晴空。那棵老树也不在了，阿诚站在街口发了一会儿呆。
负责开发的房地产公司已经破产了，政府的安置计划里也没透入原居民的去向。至少，阿诚在网上查到的公开资料里没有。
小爱姐姐这一次藏得真是特别隐蔽，我要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阿诚当时已经戴眼镜了。他扶了一下镜框，自嘲地想到：我现在多了两只眼睛，但还是不够。我要是能有更多的眼睛就好了。
读研的时候，阿诚选择的专业是人工智能研究。阿诚的专业知识学的很好，得到了前辈们的一致好评，有人直白地称他为“天才”。取得学位之后，AI新秀回国就职。他以最年轻的年龄，就任了理事官。
樱庭理事官开发的首个AI，是以寻人追踪为主要功能的警用AI。和所有的开发者一样，樱庭理事官把这个AI视作自己的孩子。他为以心血凝成的爱子取的名字是“百眼”。
百眼的拟态是一只可爱的小柯基。在小柯基还是处于学习初期的时候，他和樱庭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爸爸，我为什么叫‘百眼’？”
“是希望你看事情看得清楚，找东西也找得特别快。”
“汪呜，百眼记住了。”
“百眼，还记得你要找谁吗？”
“记得。百眼要找小爱妈妈。”
樱庭理事官，为了能将百眼早日投入实际运用而废寝忘食。他正义感十足，希望百眼可以成为对社会有所贡献的AI。不过，他的正义感里面包裹着小小的私心，他要用百眼为自己和小爱姐姐的捉迷藏游戏划上完美的句号。
小爱姐姐，这次我一定能够找到你。
十二、
小爱与阿诚这对青梅竹马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了。晃着尾巴的百眼，带着些许自得做出总结。“这就是爸爸和小爱妈妈的故事，也是‘百眼’名字的由来。”
“谢谢百眼~”阿树用力地鼓掌。
“不客气~~~”百眼拍了一下显示屏作为回应，卡通的棕色掌印跟着印了上去。
古海也跟着拍了几下巴掌，“哇啊，百眼真棒。“
百眼对古海就没这么热情了。他懒洋洋地“哼唔”了几声，接着转过身子准确地用屁股对着古海。
“百眼累了，百眼要休息一会儿。”
阿树“噗嗤”一笑，“看见没有，连小动物都讨厌你。”
古海也嬉皮笑脸地回敬了一句，“孩子他爸，这不该是你教育失职吗？”
阿树懒得理会，转而看向屏幕上趴着休息的百眼。代表呼噜声的“zzz”字符从屏幕底端慢悠悠地往上升。触及屏幕顶端的时候，变成了飘洒的粉色花瓣。百眼身上盖了厚厚一层花瓣，“zzz”的呼噜显得更加怡然自得了。
阿树不禁莞尔。人工饲养的柯基大都做过断尾处理，但是百眼有一条尖端是白色的棕色尾巴。百眼口中的爸爸，也就是樱庭诚，应该是一个倾向于保持天性的人。这倒是和阿树的脾性合上了。
古海是个务实的人。他已经开始猜测百眼和401之间存在的关系了。“阿树，虽然我看若宫医生作品不多，但我也知道他的作品里没科幻成分。那到底为什么百眼会在401呢？”
结合前面两次的经验，阿树说道：“应该是和刚才的阿诚还有小爱有关系。”
“誉狮子雄还会帮人找青梅竹马吗？”古海惊讶地睁大眼睛，“他的业务范围也太广了吧？”
这话倒是触发了阿树的灵感。各行各业都已经用上AI技术了，但是好像并没有听过有百眼这么一个搜查AI。假设狮子雄通过帮樱庭诚找到AI苦寻无踪的青梅竹马，从而证明侦探还不能被AI取代。樱庭诚转而将百眼进行改良，换了新名字投入使用，或者是干脆就放弃了百眼的投入使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是若宫医生的作品里别说找青梅竹马了，就连阿诚和小爱这两个名字都没出现过。
阿树苦恼地抓抓头发，“青梅竹马青梅竹马，到底什么和青梅竹马有关系？”
古海干脆地说道，“不如把百眼叫起来问问？”
“估计问不出来。”阿树摇摇头，“刚才百眼说了，他也不清楚找不到小爱的原因。”
“AI都找不到的青梅竹马，”古海也想不出原因了，“那到底是何方神圣？”
古海自己提出了一种可能性，“难道是死了？”
“百眼既然是警用AI，那肯定是联入了户籍库的。死亡信息也在户籍库里的。”
“阿树少爷——”古海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树，“你难道不知道有人是没有户籍的吗？刚才视频里小爱住的地方，说得好听点是旧街区，说得直白一点不就是贫民窟吗？”
“也许是这样……”阿树灵光乍现，“贫民窟被开发之后，小爱被收留到了福利设施。可能还改了名字，所以找不到。”
“孤儿院里一般都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被强制收留的流浪儿经常策划逃跑。毕竟那里面也没有多舒服，规矩还特别严。”古海摩挲着下巴，“小爱的性格好像也不是会服从管教的。”
阿树奇道，“你和这方面的人接触过吗？听上去好像很了解。”
“查过资料而已。”古海轻快地说道，“做欺诈师，什么都要了解一点。倒是阿树，你怎么会想到孤儿院呢？你应该是和这种地方没关联才对吧？”
阿树坦然道，“家里大人去福利院上过插花公益课。我小时候被拉着去过几次。不过没什么印象了，只是记得自己去过。”
“小少爷去这种地方一定是很受欢迎吧？”古海笑道，“应该是大人小孩都会围着你才对？”
“哪儿有那么夸张。”阿树也笑了，“而且我也不喜欢上插花课，总是自己在一边看故事书。把家里大人气得够呛。”
“这不是记得挺清楚得嘛。”古海揶揄道，“阿树看的什么书，《辉夜姬物语》还是《仙鹤的报恩》？福利院里最多的就是昔话故事绘本。不过阿树你总是看书，应该没有小爱这种陪着一起玩捉迷藏的青梅竹马吧。”
阿树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怎么，难道你有？”
“我也没有，我以前身边都是男孩子，长大了委托人都……”话讲到一半，古海突然停住了。阿树莫名其妙，“怎么了？”
“也许小爱不是女孩子呢！”
“你在胡说什么啊！？”阿树诧异地睁大眼，“刚才百眼不是说过是小爱妈妈吗？”
“那是爸爸告诉他的。百眼对小爱的模拟全都是根据樱庭诚的描述来的。”古海列出了一长串理由来支撑自己的观点，“贫民窟的人穿衣打扮没那么多讲究，头发也不会经常剪。又还是十几岁的小孩……”
“你也说的太牵强了。”阿树还是没办法接受，“怎么可能连男女都分不清楚。”
十三、
这之后，樱庭开始和井坂确认接下来的安排。按照预订计划，总理大臣会到AI开发组体验百眼。
“锁定监控录像中的特定人员并进行追踪。我们准备好了实验用的监控录像，可以由总理大臣进行人员指定。”
“大臣上次就表示十分期待了。”井坂顿了顿，“樱庭理事官，或者你也可以让大臣看一看小狗？”
“您是说百眼的拟态吧。如果您觉得没问题，我可以做安排。”
井坂笑了，“大臣不会计较太多，况且那只小狗挺可爱的。”
是了，总理大臣不会计较太多，是第一秘书总说百眼是浪费税金。现在他又夸百眼可爱，还想借来讨上司欢心？
两个人正站在电梯里。狭小的封闭空间会放大人的情绪。一直被占用休息时间的旧恨、早上莫名被放鸽子的新仇，把樱庭的理智与冷静给挤走了。
“说到这个，井坂秘书，您想不想提前看一看百眼的新拟态？”
到AI开发组所在的楼层还有几十秒，樱庭语速非常快。在樱庭眸子里发现了灼灼的火苗，井坂他挑起了一边眉毛。
“好。”
“虽然还在开发中……”樱庭笑微微地敲了一下镜架，伸手指向井坂那一侧的金属墙。
电梯舱内的金属墙是哑光的，上面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井坂都还没分清面前的两个轮廓属于谁，一块小小的黑斑凝在墙上。黑斑猛然变大，变成了大片的黑影。
“嘎哦——”
这声之后，黑影把整面墙都盖住了。可怖的血口从墙上裂出，长长的獠牙上冒着白气。两条灰色的前腿从黑影里冒出来，“搭”在了井坂的肩膀上。摆动着的前腿把怪异的身躯从阴影里拖了出来。
那是三头犬，传说中看守地狱入口的魔犬。即使是可爱的柯基，变成龇牙咧嘴的异兽也和可爱相差太远。蓬松的毛发镀上了暗色，尖尖的耳朵刺向空中，张大的嘴巴伸着红舌。每一颗头颅都还在龇牙咧嘴地嗥鸣，电梯间里回荡着诡异的声响。
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井坂呆立在原地，任由三头犬越离越近。三头犬的尖嘴巴已经贴在了井坂的脸旁边，它猛地提高了音量。
“嘎哦呜——”
估计是这声喊让井坂回过神了。魔犬长长的嘴巴投下的淡灰色暗影里，井坂睁大的眼睛显得特别的亮。井坂快步往后退，躲避着扑上来的魔犬。动作太急，他踩到，或者说是绊住了樱庭的脚。
“……啊。”
井坂愣愣地看着樱庭，似乎在迷惑樱庭为什么在这儿。
确定在那双总是冷冰冰的眸子里察觉到了慌乱，樱庭大方地原谅了井坂。他抢先表示谅解。“没关系的，井坂秘书。”
魔犬的大半个身子已经从墙面上剥离了，前爪依然朝着井坂的方向扑打。井坂手扶着对面的金属墙，看看那三颗连在一起的脑袋，又看看稍微近一些的樱庭。井坂拿极力恢复冷静的表情，和他套装上不规则的折痕一般有趣。
电梯快到了，樱庭赶紧敲了一下耳机。黑乎乎的魔犬“嗷呜”一声化烟消散，明晃晃的吊顶灯把井坂脸上的困惑照的格外清晰。樱庭清了清嗓子，以往常汇报的腔调说着话。
“您对百眼的新拟态还满意吗？”樱庭身体微微前倾，以肢体语言催促着井坂的答话。“主要是为了起震慑作用，可以运用在人员不方便潜入的情况……”
这些解释无关紧要。樱庭小小的报复心已经满足了，理智和冷静还没有完全归位。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就像一首欢快的曲子，萦绕在樱庭的眉梢眼角。樱庭饶有兴趣地在井坂逐渐平复的脸上寻找失态的尾巴，猜测着井坂会给出怎么样的答复。
他可是已经答应看百眼的新拟态了，而且百眼并没有造成实际性伤害。开发新拟态用于实战的文件，上次他也已经签字了。我的错误顶多就是没详细说明这个新拟态是三头魔犬。
井坂推了推眼镜，他要给出结论了。樱庭恢复了端正的站姿，他做好挨批道歉的准备了。
“樱庭理事官——”
井坂挑起眉，嘴角跟着扬起了弧度。他的微笑又变得很奇怪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是……”
“你果然还是更适合笑脸。”井坂伸出手指画了一条曲线。“理事官的笑容，有助于营造温馨的办公氛围。就算是为了警备厅人员的身心健康考虑，樱庭理事官也应该多笑笑……”
一定是樱庭先召唤了异世界的魔犬，不小心把非现实的力量带到了这个狭小的空间。所以，井坂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出来的玩笑话，还有那条那段浮在空中的弧线，才有了提升电梯间内的温度的奇妙能力。
井坂的话还在继续。“我可是第一次看见理事官笑得这么开心。”
“叮——”
金属厢门开了，井坂的话正好说到最后一句。“这也是理事官的特别招待吗？我很高兴，谢谢。”
电梯的提示音，一直就和微波炉提示音很神似。有着独居的樱庭，不乏用微波炉热食物的经验。如果加热时间不够，便当只有表面一层发烫，撕开包装袋后，更多的还是黏在一起的冰冷。
就像现在，樱庭的体表温度莫名其妙地升高了。樱庭觉得脸上有点热，但是百眼没有做出相应的提示。樱庭的体温一切正常，包在深蓝色包装袋的公务人员内里还是凉凉的一团。萦绕在电梯间的奇妙氛围应该已经消散了。
樱庭鞠了个躬，光滑的地砖上隐约显出两块红饼。“您又在开玩笑了。”
“樱庭君，我不是幽默的人。”井坂顿了顿，“我说的也不是玩笑话。”
百眼曾经气愤愤地把井坂评为，“专会刁难人的阴险上司”。阴险上司不说玩笑话，那应该就是说刻薄话了。可是，这番话是刻薄话吗？
“爸爸，你刚才确实笑了。”
百眼突兀地插了进来，“我有照片哦~“
樱庭的镜片带显像功能，三头魔犬的侧面照浮在了上面。张牙舞爪的三头犬，紧张地缩在一边的井坂，以及笑脸盈盈的樱庭。整张照片都是超出常理的事物，樱庭弯弯的眉眼，使得气氛更加诡谲。遮住井坂的话，那就是驯养魔犬的笑面人；遮住三头犬的话，那就是……
樱庭脸上的热度慢慢退下去了，他把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得抓紧时间再确认一遍招待流程，他和井坂坐在了紧挨着的两把椅子上。井坂把手臂撑在会议桌上，以眼神示意樱庭开始。
这是一张棕色的会议桌，和上次去的那间咖啡厅的色调差不多。井坂这个姿势，也和那次差不多。负责点单的男孩子染了金发，说话又快又急，。外来词组成的饮品名让他差点咬到舌头。樱庭出于怜悯，直接要了一个双人饮料组合。
等饮料的时候，井坂又在文件里找了一堆的毛病。井坂皱着眉听樱庭解释，樱庭耐着心思逐一回应。
吧台里戴眼镜的店长的在问话，“记得这是哪一桌点的饮料么？”
“记得啊。”还是那个稍显慌张的声音，“那边的情侣嘛。看，蓝衣服的在逗黑衣服的玩呢~”
“真是恩爱的一对。”
是因为店里若有若无的旧情歌？是因为天花板上浪漫的星星装饰？还是吧台的角度问题？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造成这样的错觉的？
如果把刚才那张照片上的魔犬遮住的话，是不是也是这样的错觉呢？
“我们是这样安排的。井坂秘书您的看法呢？”
“我很满意。”井坂点点头，精英风味十足的无框眼镜的下方映着棕色的桌面。他的眼眸淹没在了虚影里，真切而又模糊。
俗套的作品里总有摘了眼镜相当于换张脸的桥段。除去眼镜的樱庭诚是稚气未脱的圆脸蛋，井坂的脸，和他的言行一样，总带着疏离、冷淡、捉摸不透的感觉。那摘掉眼镜的井坂呢？公众评价中有“外貌极佳”的俊美五官，会因为摘掉眼镜而变得柔和一点吗？
十四、
樱庭按照既定的流程，让总理大臣通过监控录像体验了一下百眼追踪的超强能力。
总理大臣对樱庭赞不绝口，直说“樱庭君开启了警务系统的新世代。”
“实在不敢当。”
总理大臣转头看着井坂。“井坂君果然识人有方。”
“不是我识人有方，”井坂摇摇头，“是樱庭君确实优秀。”
既然上级满意，那就没必要用可爱的拟态狗狗来博取好感了。警用AI得到了高层的关注，包括预算资金在内的各种资源纷纷涌向警备厅。关注开发进度的人变多了，樱庭也变得更忙了。樱庭牺牲了自己本来就所剩不多的休假，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百眼的开发当中。
于公于私，樱庭都需要百眼。百眼已经比对完大部分户籍资料了，依然没有小爱的线索。下个阶段就是通过摄像头监控进行面孔识别了。大海捞针一样艰巨的任务，需要更为先进的技术。樱庭正在为此努力。
也许是知道樱庭现在全年无休，井坂要求樱庭当面汇报的频率低了很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井坂会提前差不多一个星期通知汇报的时间和地点。理事官再忙，也忙不过第一秘书。樱庭更加没办法推辞，只能排好日程，按时赴约。
周末，井坂以“开阔思路”为名带樱庭去看了一场科幻电影。电影很精彩，特效不错，情节也能自圆其说。就连人工生命体和人类相恋的俗套桥段还拍得挺煽情。
散场的时候，井坂和樱庭夹裹在人群里走出放映厅。大学生模样的情侣走在他们的前面，一个稍显沉重的问句从欢快的情侣对话里飘了过来。“人工智能真的明白什么是爱吗？”
“真是个好问题。樱庭理事官怎么看？”井坂顺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理事官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
正因为是专家，樱庭才知道这个问题有多么难以回答。
从原理上说，人工智能的一切行为是根据既定程序加后天学习做出的最优选择。这个后天学习，就需要人工智能与使用者逐渐熟悉。人类用来表达情感的语言、表情、动作，人工智能都能做到。人工智能通过演算预判、分析使用者的行为习惯，为使用者提供便捷，使用者逐渐对人工智能产生信赖感，这个过程和普通人类的日久生情是否有相似之处呢？
比如百眼，樱庭确实是预设过它会做可爱的小动作，会以语言的形式撒娇。而当百眼说出“百眼最喜欢爸爸”的时候，樱庭喜悦夹杂着感动的心情，并没有因为百眼是非生物而减少。
如果说感情只是一项高级技能，那人工智能能够学会吗？
在樱庭思忖着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出了电影院。井坂催促道，“樱庭君，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吗？”
“确实很难。”樱庭沉吟道，“因为人类自己也没办法说清楚什么是爱。”
“什么是爱？”
把樱庭的话轻声重复了一遍，井坂微微垂下脑袋。“想不到理事官会说这么感性的话。”
“让您见笑了。”
“樱庭君理解的‘爱’是什么样的？”井坂重新抬起头。夜晚的东京街头繁华非常，井坂的双眸淹没在镜片上流溢着的灯光之后。“就我个人来说，我的恋人就是这个国家。”
本来樱庭因为“爱”这个词出现的频率而有点感慨，结果突兀地听见了政客的宣传词。樱庭冷冷地反问道，“这是您最近的宣传路线吗？”
“被理事官看穿了。”井坂扶了一下眼镜，“你觉得如何？能够提升好感度吗？”
“说不好。”樱庭摇摇头，“也许反而会降低好感度。”
井坂挑了挑眉，“这是百眼分析出来的？”
“我确实参考了百眼的数据。”樱庭用手指着挂在耳朵上的蓝牙，“井坂秘书的支持者当中女性占比很大。”
井坂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这话传出去，樱庭君一定会被说成性别歧视。”
“我的意思是，女性支持者会觉得您言行轻浮。”樱庭不慌不忙地回敬道，“您想哪里去了？”
井坂沉默了好几秒，“……是我狭隘了。”
看见井坂吃瘪，樱庭心情特别不错。但他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
回到家，百眼汇报今天依然没找到小爱的踪迹。樱庭轻轻地叹了口气，百眼耷拉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不起啊，爸爸。百眼会更加努力的。”
樱庭并没有给百眼预设这样的程序，想来是百眼通过观察樱庭的行动得出了应该道歉的结论。樱庭不免又想到了在电影院的对话。
“百眼，什么是爱？”
百眼根据储备的知识库做出回答，“爱是深刻而强烈的情感，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人会愿意做出奉献，即便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
百眼说得没错。我愿意为‘爱’付出代价，甚至牺牲自己的全部。
探究人工生命体和人类的禁忌之爱的科幻电影下映了，百眼的开发进程也加快了。井坂照样提前好几天通知樱庭当面汇报的日期，只有小爱依然是下落不明。
和过去一样，樱庭把寻找小爱当做捉迷藏游戏。唯一的不同就是，这次搜寻范围从那栋烂尾楼扩大到了全东京乃至全日本。
昔日的阿诚，在荒凉的残砖断瓦当中寻找小爱的身影。如今的樱庭，在浩瀚的数据库里搜寻匹配的信息。
旧街区的阳光总是不留情面，阿诚的脸上甚至有晒伤的印子。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很合适，长期超负荷工作的樱庭脸色并不是很好。
阿诚宣布投降之后，小爱会蹦蹦跳跳地现身，“阿诚，我就在这儿啊~”
樱庭不可以认输。他和小爱姐姐的心是连在一起的，他一定能够找到小爱姐姐的。
和小爱姐姐有关的美好回忆，像是天边的云霞，如梦如幻，甜蜜温柔。因为百眼的搜寻工作收效甚微，灿烂的云霞不知不觉变得黯淡了。阴沉沉的乌云把天空给遮蔽住了。
小爱姐姐已经不在了，你这么做是没有意义的。小爱姐姐不会再回来了。
乌云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便会催生出暴风雨。樱庭有预感，这场暴风雨会把包括自身在内的很多东西都摧毁掉。
十五、
又到了和井坂约好的日子，樱庭比预订的时间来的早了一点。还是上次那家咖啡厅，金发的青年店员念菜单比以前顺溜了不少。樱庭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
店里刚刚装修过，木推门上新装了彩绘玻璃。和墙纸上的图案一样，彩绘玻璃上画的是热烈的向日葵。夕阳余晖之下，金灿灿的盛开在了地板上。
金发店员端着托盘走过，头发和花瓣一起闪着光。旁边的卡座点了店长推荐菜——黄金蛋包饭。
这家店的黄金蛋包饭前段时间刚上过一档民间美食节目。在节目里掌勺的店长此刻正在吧台调配饮品，而在节目里负责打下手递调味品的金发店员在桌与桌之间穿梭。
彩绘玻璃上花影一会儿垂在地上，一会儿盛开在青年的身上。像往日那样，咖啡厅依然放着舒缓悠扬的音乐。他飞快的身形像是错了节拍的舞步，在明灭变化的光影里随心而动。
店长把咖啡递了过去，“记得是哪一桌点的么？”
“当然记得啦，是……”
“叮——”
推门上的风铃响了，有客人来光顾了。和店长一起说完“欢迎光临”之后，金发青年把刚才的答话补全了。“是那位在等男朋友的客人。”
我是在应付性情古怪的上司。
樱庭转过头，以无声的一瞥做出争辩。店长和金发青年正在说笑，根本没有注意到樱庭的眼神。
金发青年走过来帮井坂点单，井坂简洁地说道：“和这位一样就行。”
樱庭趁势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了，井坂秘书。”
“虽然没见面，我倒是经常听见和樱庭理事官有关的消息。”
这倒是句真话，现在警用AI备受关注，前两天电视里的谈话节目的话题都是这个。几个评论员煞有介事地扯了一堆，夸夸其谈而毫无重点，樱庭开倍速都看不下去。
嘉宾提了个问题，如何保证智能化时代的隐私权呢？
樱庭没注意听他们对此的讨论。他想到了小爱那句促狭的玩笑，“听上去好像偷窥哦～”
提这个问题的嘉宾是来自知名大学的学者，花白的头发、脸上沟壑纵横。
还是小爱的玩笑话，“我有了皱纹，阿诚就讨厌了我吗？”
那个节目演播的主背景是天空，白白软软的云浮在蓝色的幕布上。
小爱姐姐的皮肤很白，戴上水蓝色的手链很好看。
越是线索渺茫，樱庭因为想到小爱而走神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了。
比如现在，托盘上放着一杯咖啡和小碟方糖。青年穿过大堂的时候，白色的糖块染上了斑斓的光影，就像和小爱分食过的金平糖。
小爱会把粉色的糖分给阿诚。因为粉色适合阿诚，阿诚不但是名字和樱花有关，还像小狗一样可爱。樱庭诚开发的AI百眼的拟态，就是一只特别可爱的柯基犬。百眼会推荐应季的植物，春天的时候就会推荐樱花。
井坂象征性地加了一块糖，黑色的咖啡液一下就把糖给淹没了。井坂用勺子搅动着咖啡，语气比平时要柔软一些，“应该很辛苦吧？还要面对实干派的警务人员的质疑之类的，”
樱庭欠身道谢，“多谢您的关心。”
警备厅内部的责难确实有不少。老派的警员还是提倡在现场查证走访，反对把搜查工作交给“花里胡哨的屏幕”。再加上一些复杂的派系斗争，光是樱庭自己知道不看好百眼开发的官员就有好几个。
那些人和眼前的井坂一样可恶。
樱庭定了定神，准备立刻开始工作，“关于今天要汇报的内容……”
“对了，樱庭君，关于上次说的话题，”井坂放下咖啡杯，“我回去之后查了一下资料，在基督教的教义里，爱是永无止息，是不自夸不狂妄，是恒久忍耐的慈悲。”
井坂微微阖上眼，像是在吟诵。“佛教里面有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最简单的解释就是，爱是强烈的欲求，但是这份欲求并不总是带来快乐，当欲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便是最深沉的痛苦……”
咖啡店里的抒情音乐还在继续，吧台那边也依然有着欢声笑语，这些声音都成了渺茫的背景。井坂所说的晦涩难懂的话语，成了一张透明的无形网。误入网中的樱庭，思绪渐渐混乱了。
樱庭既像是坐在咖啡厅里听上司现学现卖，又像是绕在废墟里找小爱姐姐。
似是而非的玄谈，转不出去的小巷，樱庭的思绪一片混沌。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我好像三个条件都满足了。那该怎么解脱呢？辞职吗？出斩断尘缘之类的？
井坂漫无边际的话从哲学转入了文学，“英国作家莎士比亚有一句话，‘爱和炭相同，烧起来，得设法叫它冷却。让它任意着，那它就要把一颗心烧焦’。这就是以理性克制情感的角度说的。总之，古往今来的格言警句，有从各种角度解释‘爱’的，好像每种都说的有道理，但是好像每种说的都不对。”
井坂将目光看向樱庭，“理事官，百眼的数据库里应该有我刚才提到的那些说法。他能分析出来哪一种最准确吗？”
百眼上次给的答案应该是综合了上面几种说法。这是让人愿意倾尽所有的情感。是无私的慈悲，也是焚烧殆尽的烈焰，是欢愉，也是痛苦。
“樱庭君？”
金属勺“哐当”一声被放在杯碟上，樱庭总算回过神来了。“很遗憾，这种开放性的议题并不在百眼的分析范围。正如您所说，这些说法都各有侧重，因此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这样啊。”井坂重新端起咖啡杯，看着随着咖啡液波动的眼前人的倒影。“理事官，那你更认同哪一种？”
“我么？”
“对。”井坂把咖啡杯端到唇边，眼睛慢慢地眯起来了，“或者说你关于‘爱’的理解是什么样的？”
樱庭还没来及多想，推门上的风铃又响了，几个和金发店员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涌向吧台。“恭喜啦~~”、“和店长要幸福哦~~”。
金发店员端着托盘夺路而逃，“真是的——”
店长比着噤声的手势，“谢谢各位的祝福，但是打扰到别的客人就不好了。”
来人却还要玩笑，“诶，店长害羞了？”
“嘘——”
店长歉意地朝着客人们的方向笑笑，樱庭便也收回目光。旁边卡座坐着的大约是熟客，他们正拉着金发店员说话。“是上个礼拜求婚的吧？当时我们也在店里呢。”
“嗯、嗯唔……”金发店员抖着手放下杯具，用托盘遮住了大半张脸，“请慢用……”
彩绘中的向日葵，把羞涩的背影染得色彩斑斓。井坂轻呷了一口咖啡，发出了感慨。“真可惜，我们要是早一个礼拜来还能见证求婚仪式呢。”
樱庭点点头，“似乎是这样。”
“求婚的时候会说‘我爱你’之类的话吧。”井坂推了一下眼镜，“又回到这个话题了，求婚的时候人真的理解了什么是‘爱’吗？”
井坂的话应该是就眼前的情况做出的感慨，但是樱庭的思绪飘向了记忆中的对话。和‘爱’还有求婚都有关系的对话。
“我和小爱姐姐结婚可以吗？”
“阿诚，我可能生不了孩子。”
“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养狗狗啊。”
井坂的催促声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樱庭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因为井坂今天说的怪话格外扰人心神，樱庭的不满加剧了。虽然百眼还没提醒樱庭控制情绪，但是樱庭决定回答的稍微出格一些。
本来就是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虽然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我在求婚的时候是对‘爱’充满了向往的。”本来指望能看见井坂大吃一惊的模样，谁知道井坂只是挑动了一侧的眉毛，以眼神示意樱庭继续说下去。
“在我理解里，爱就是连接两颗心的纽带。即便相隔千里，爱也能两个人像近在咫尺一样亲密。至于爱带来的是痛苦还是快乐，那就要看个人的理解了。”
樱庭读的私立学校，有专门研究莎翁戏剧的必修课。樱庭稍微借用了一下老师课堂上讲过的知识。“‘爱如温泉，常新不止’，就像您刚才所说的莎士比亚，他的作品里有携手殉情的悲剧，也有终成眷属的喜剧。但是悲剧里的人没有欢笑过吗？喜剧里的人没有爱哭泣过吗？”
觉得说的差不多了，樱庭朝井坂鞠了个半躬，“我一下子得意忘形，请您见谅。”
既然你用现学现卖的东西刁难我，那我这么回敬应该不过分吧。
樱庭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表情是怎样的，但是他可以确定他绝对没有像井坂那样勾起嘴角微笑。井坂惯用的礼节性笑容里又混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进去，看上去意味深长而又神秘莫测。
“相隔千里，近在咫尺。樱庭君说的话可真是充满玄机。”井坂完全忽视了樱庭关于莎翁戏剧的论述，只提炼了这两个词出来。接着他话锋一转，问出了樱庭意料之外的问题，“既然理事官刚才提到了求婚。那我就问一个私人性质的问题了，樱庭君的求婚对象现在过得怎么样？”
樱庭一时语塞，“她……”
“对方当时真的答应你了吗？”井坂脸上笑意更浓，“还是说，这只是理事官一厢情愿呢？”
“当然是答应了！”樱庭坐直身子，声音提高了好几度，“我们还一起做好了将来的规划。”
“那也行。”
“小爱姐姐你喜欢什么样的狗狗？”
“柯基怎么样？我听说柯基特别可爱。”
“好啊，就养柯基。我和小爱姐姐在有樱花树的院子里，陪着小柯基一起玩。”
“唉——”井坂做作地摇了摇头，“理事官，我上次就提醒过你了，单相思不利于身心健康。既然‘爱’是AI都分析不出来的问题，你就不用再在这方面纠结了。”
“您误会了……”
百眼的提醒终于来了，“爸爸，你的生理数值又上升了。要注意控制情绪！”
樱庭压着火道谢，“多谢您的提醒。”
“不过理事官的见解很有意思，我会做为参考记录下来的。”井坂大喇喇地拿起樱庭准备好的纸质报告，“我会考虑修改自己的宣传语里面的。”
井坂翻开报告，“我们开始吧。”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看来，樱庭诚还要在苦海中沉沦。天边的阴云几乎要压下来了，风暴应该而也快要降临了。
告别的时候，井坂的客套话里多了一句。“樱庭理事官最近是不是瘦了？工作虽然要紧，身体更加重要。”
井坂将手捏成拳头托住下巴，上下打量着樱庭。他点点头，把疑问句改成了肯定剧，“对，确实是瘦了。”
樱庭正两手交叠准备行礼。他下意识地捏了下自己的手指，似乎指节是凸出来了一些。百眼记录的身体数据，他这个月瘦了有将近3kg。
“谢谢您的关心。”
“樱庭君，AI开发肯定会碰到难关。”井坂顿了顿，“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更应该懂得不要为同一个问题纠结太久。”
这话似乎刚刚才听过，但是这两句出现的语境好像差别太大了。
他今天说的话怎么都是这么莫名其妙的。
樱庭一边腹诽一边再次道谢，“我会认真参考您的意见的。”
十六、
有关部门的机要文件有解密年限，其中藏着不少鲜为人知甚至骇人听闻的秘辛。解密年限一到，总有媒体闻风而至，接着就会有本已沉寂的旧闻被大书特书。
二十年前，一辆半新不旧的货车，因为发动机老化在城郊发生爆炸。车上的人员全都不幸罹难。这辆车原定的目的地，是九龙会的集会地点。
早已灭亡的黑道组织九龙会，去年因为“星星杀人案”上了社会新闻。“星星杀人案”当时的副标题是“旧街区开发引起的连环悲剧”。这次的新闻标题加上了“又一起”。
“又一起！童稚血泪，隐藏在暴力开发中的人口拐卖。”
对于不屈服的反抗者，九龙会使用残酷的手段进行镇压。而对于手无寸铁的弱者，九龙会也并不会仁慈多少。
在开发SWORD的同一时期，九龙会也没有放松对其他旧街区的掠夺。不单是土地被强行征用，就连原本在此地生活的居民也不能幸免于难。拐卖甚至绑架女性、诱拐孩童并豢养成杀手，都是九龙会做惯的行径了。
装着绑来的小孩的卡车，在开往九龙会的集会所的时候发生爆炸。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全都无一生还。本来是一桩按照车辆老化处理的事故，最近解密的档案揭露了内幕。
九龙幕后的几位官厅推手，因为利益不均发生争执。其中的一位为了报复，在另一位满载而归的卡车上做了手脚。卡车里有一些走私来的货品以及几个绑来的小孩。这几个小孩，就是从刚被推平的贫民窟绑来的。车上无一人生还，丢了货的那一位也逐渐失势。施加报复的另一位地位越发稳固。九龙会灭亡之后，他也依然在官场混得风声水起，躲过了警方的排查。直到“星星杀人案”时旧案重查，他才被揪了出来。
这起人为的事故被当做贫民窟开发的余波被记录在文件里。在爆炸中丧命的孩童，成了九龙制造的诸多命案中的一起。这起爆炸事故在整个专题新闻里所占的比例非常少，甚至不如回顾“星星杀人案”的篇幅多。“星星杀人案”的凶手，也是在九龙会长大的。曾经的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这可是善于煽情的媒体人最喜欢的素材。
但是吸引樱庭诚注意就只有这则边角料。那个贫民窟，就是小爱姐姐和阿诚一起玩游戏的地方。开发的时间，也和早就公开的商业街建成时间可以对上。
樱庭用内部系统把那些已经解密的卷宗调出来看了，上面有爆炸事故的尸检报告以及贫民窟开发的具体情况。九龙在贫民窟制造了混战和火灾，居民死伤惨重。那几个被绑走的孩子，是当时为数不多还有行动能力的人。九龙大概正是看中了他们生命力顽强，所以才要收揽进来。尸检报告上说都是十四岁左右的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
把相关资料调出来之后，百眼默不作声地蹲坐在旁边。他已经学会在樱庭思考的时候保持沉默。
投影屏幕有两块。。一面连着正在做专题报告的电视新闻，一面显示着写满了字的资料。
十四岁，女孩。死伤惨重，贫民窟。
这几个词被樱庭圈出来了。他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保持着点触屏幕的姿势，他没有戴眼镜，脸颊上的眼镜印子在显示屏的强光之下成了浅浅的一道。
除了机器运转的电流声，公寓里应该只剩樱庭自己的呼吸声。不可思议的是，樱庭听见了呼啸而过的风声，雨点在屋檐上的弹跳声。更加怪异的是，樱庭感觉脸颊上有凉凉的水滴滑过，身上的衬衣也汗涔涔地吸在背脊上。
就像二十年前那场雨，阿诚躲在一棵不怎么茂盛的树下。他睁着雾蒙蒙的眼，心里渐渐被不安于恐惧填满。阿诚迷路了，只有小爱姐姐才能带他走出来。
樱庭现在也迷路了。他狼狈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脸上心里，全都湿漉漉的冷。小爱姐姐再也不会来了，小爱姐姐已经不在了。
八岁的阿诚，试图举着书包挡雨。二十八岁的樱庭，试图用手臂盖住双眼。他们两个都失败了，自天而降的水柱冲刷着一切。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都被雨声给掩盖住了。
樱庭慢慢地滑倒在沙发上，坐垫上慢慢地湿了一大片。百眼自动把所有电话和邮件都挡在了雨幕之外，再悄悄地把空调的温度调整了一下。储备的数据库里有这么一条，人在哭泣的时候体温会发生波动。百眼需要保证樱庭的身体健康。
樱庭的声音像是受了潮一样，“百眼。”
“是。”
“不用再找小爱妈妈了。”樱庭试着坐起来，撑着身体的手臂上沾着一滩水渍。“现在有别的任务。”
“是。”
AI的原则是无条件服从。百眼对于父亲樱庭诚的命令从来都不会有异议，不管是找小爱妈妈还是应付臭秘书，百眼都会全力以赴。
哪怕樱庭下达的命令，从日本现行的法律的角度考虑很危险。百眼也只会把风险评估汇报一遍，再获得樱庭的确认之后，百眼立刻就会执行。
樱庭点了一支烟，盯着那慢慢燃烧的红点出了一会儿神。他在学生时代出于从众心理学会了抽烟，入职之后就很少抽了。一是现在推行无烟办公，二是需要保养身体。
但是这都无所谓了吧。保养身体是为了更好的工作，工作就是开发AI，开发AI就是为了找小爱。
樱庭把烟放在了嘴里。久违的刺激感引得樱庭咳嗽了好一阵，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咳咳咳……”
“已经按照爸爸的要求做好准备了。”百眼的电子眼镜上冒出一双大而圆的眼珠，“爸爸，吸烟有害健康。”
“嗯……”
樱庭把手上举高了一点，带着奇异的味道袅袅往上升。樱庭试着回忆自己有没有和小爱讨论过关于抽烟的话题。
小爱姐姐会讨厌抽烟的人吗？下次见面的时候，我直接问她好了。
嗓子里还是很不舒服，樱庭用手捏了下喉咙，“百眼……”
“是！”
“去做吧。”樱庭本来想把烟掐掉，最后还是猛地吸了一大口。果不其然，他又被呛到了。因为吸得太猛了，他这次连眼泪都咳出来了。
剧烈的咳嗽，和暴雨时的雷鸣有点像。在某些地方传说当中，确实有用“天公打呼噜”之类的说法代指打雷。
雷声响了，阴云完全把蓝天盖住了，风暴已经降临了。
十七、
“爸爸，百眼的听觉系统好像出问题了！”百眼的电子眼镜上显示出两个红色的惊叹号，“把男性也加入筛查范围？百眼怎么听到的是这个！？”
“不不不，百眼没出问题。”阿树柔声劝慰道，“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可是小爱妈妈是女孩子啊！”百眼眼镜上的惊叹号变成了问号，“爸爸不是一直都叫‘小爱姐姐’的吗？”
“这么说吧，百眼。爸爸当时还太小了，可能把小爱认错了。小爱又一直不好意思说出来，就这么一直稀里糊涂地误会下去了。”
“可是……”百眼还是很犹豫，“‘爱’，不一般是女性用名吗？”
“也许根本就是假名。”古海插了进来，“反正你现在也没找到符合条件的女生，不如扩大……”
“臭秘书！！！”百眼瞪着古海，电子眼镜上冒出了腾腾的火苗。“百眼在和爸爸说小爱妈妈，不要你讲话！”
古海愕然了，“臭秘书？”
“臭秘书，坏秘书，一天到晚就会欺负爸爸！”百眼冲着古海龇牙咧嘴地咆哮，“百眼最讨厌的就是你了！！”
“我怎么就欺负你爸爸了？”古海指着阿树，脸上满是无奈，“这一路上都是小少爷欺负我啊！”
“讨厌你！！汪呜——”
阿树瞪了古海一眼，示意古海赶紧闭嘴。接着他蹲下身子，像最开始那样用“抚摸”来安慰百眼。白色的小手拍拍百眼的背脊，百眼“吭哧吭哧“地摆摆尾巴，冒着火的眼镜还在瞪着古海。
“好好好，我们不理他。”阿树摩挲着百眼的毛发，“百眼最聪明了，聪明的百眼不理坏秘书！”
“哼唔~~~”
百眼顺从地眯起眼。阿树温柔地摩挲了好一阵，百眼眼镜里的小火苗终于变成红色的小爱心了。
樱庭诚是真的把百眼当宠物狗来设计的吧。这些交互细节太细腻了。啊，不对，百眼是他的孩子。小爱是妈妈，阿诚是爸爸，还有樱花瓣，真的就是把小时候说过的话都兑现了。
这个小爱到底在哪里呢？百眼又为什么会在401？
百眼看着阿树，“爸爸，是不是真的要扩大筛查范围？”
阿树点点头，“嗯，百眼可以做到吗？”
“当然可以，百眼的数据库可是最全面的。”百眼一咕噜站起身，小尾巴又开始摇晃，“只要爸爸下达指示就可以。”
阿树不知道樱庭诚都是怎么下达指示的，他只好柔声说了一句，“拜托你啦，百眼。”
“遵命汪呜——”
百眼的电子眼镜上冒着莹莹的蓝光，“扩大筛查范围，取消性别限制，进行面容模拟，开始数据比对。”
工作中的百眼静默不言。杂物间登时变得很安静，只有仪器运行的“嗡嗡”声。阿树有预感这次肯定会有结果。但是这结果是好是坏就不知道了。阿树心里有点忐忑。
阿树紧张的时候就喜欢找古海说话，这次也不例外。但是这一次古海抢先了，“阿树，你听过‘樱庭诚’这个名字吗？还是和‘臭秘书’有关系的樱庭诚。”
“没有。”阿树否认道，“我对AI这方面不了解。你听过吗？”
“本来是没什么印象，但是百眼刚才说‘臭秘书’，我好像又……”
百眼的眼镜上冒出了粉色的樱花瓣，“比对完成，符合特征，锁定目标。”
“找到了！？”“是么？”
阿树和古海都往屏幕靠近了些。百眼还在说话，“目标身份确定。姓名……”
此时，显示屏上的画面发生了变化，原本黑色的背景和戴着电子眼镜的百眼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档新闻节目。
“这怎么回事？”“百眼呢？”
端坐在画面里的是穿着职业套装的主持人，他正字正腔圆地念着播音稿。“下面是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近期以‘Makoto’的名义在网络上发表不当言论，煽动民众情绪的犯罪分子的身份已经确定了。现年28岁的警备厅理事官樱庭诚……”
“诶！？”“果然……”
阿树本来想问问古海的“果然”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最后还是忍住了。现在应该认真看新闻，古海的事情可以等一下再问。
“下面是从围捕现场发回的报道。”主持人一伸手，指向自己身后的显示屏，导播立刻将画面切了过来。
现场报道的女记者穿着红色西装，她伸手指着围在街角的人群。“这边就是警方控制的包围圈，嫌疑人已经被控制住了……”
穿着西装的高个子男性从画面一角闯过去了。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