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尘月

要刮东风了,华生,我们走吧。

【瓶邪】换牙记(完结)

换牙记

你没法对衰败、失利和污秽有所免疫。

可有时候某个下午却是独立的,它自有金色的恒星照亮。

                                           ——(英)奥利维亚·莱恩《生肉》

 

1、

那天早上,胖子突发奇想做了几个烙饼做早点。据他自己说,那是他综合网络教程以及自己多年经验做出的陕西锅盔改良版。

烙饼长得很普通,焦黄的饼皮上卧着好些白芝麻,热气腾腾地散发着香气。我没有多想,拿起一个就往嘴里送。很快,我就后悔了。

“你确定这个不是锅盖?”

我咬牙切齿地质问着胖子。这个“咬牙切齿”就是从字面意义上进行理解。胖子做出来的那玩意儿硬度惊人,我每咬一口都感觉腮帮子发麻。“发麻”也需要从字面含义上进行理解,因为我龇牙咧嘴的幅度太大,饼皮上的白芝麻总是不小心从嘴巴里蹦出来。

“天真,这你就不懂了吧,要够硬才够味。”

胖子乐在其中,他吃的津津有味。闷油瓶也没有异状,他维持着一贯文雅的吃相,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这饼皮再硬也硬不过海猴子的脑袋,他那惊人的体力当中肯定也包含了无坚不摧的咬合力。

真是闷油瓶里无新事啊!

我看着闷油瓶的眼神中流露出了赞许之色,胖子就不失时机地揶揄起来。

“哟,天真,你连饼都咬不动?要不让小哥掰碎了喂你?”

闷油瓶还真的停下动作,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询问的意思。我大窘,一边摆手一边追着胖子骂了好几句。

我当然不至于连饼都咬不动。我有两颗后槽牙是补过的。虽然用的是持久度不错的新型材料,但是医生叮嘱过不能吃太硬的东西。我既不想为了一块饼跑一趟口腔医院,又不想被胖子看不起。所以我小心地避开那两颗后槽牙,用其他地方和胖氏锅盖继续作斗争。

听上去容易,实际做起来就没那么顺当了。颊上一抖一抖地发木,嘴里咔滋咔滋作响,脑子里乱七八糟瞎想。我一下恍惚看见补牙的材料跟着白芝麻飞到了桌上,一下又感觉嘴里一凉牙洞冒出来了,一下又悄咪咪地问候罪魁祸首胖子,盘算着要是真的要重新补牙,肯定要他出医药费。

在吃东西的时候,胖子的内心戏肯定没我丰富,他一个劲地埋头猛吃。闷油瓶也还是老样子,不慌不忙、有条不紊,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只有我在那里手忙脚乱,忐忑不安地继续着舌尖上的精密作业。

这顿饭吃得并不轻松,但是好歹接近尾声了。胖子已经开始刷手机了,闷油瓶手上也空了。而我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块饼,准备舒口气缓缓。

就在这时,闷油瓶抬手捂住嘴。像电影慢镜头那样,闷油瓶头往前一顿,朝手里吐了什么东西出来。。

“小哥,你怎么了!?”

我急急忙忙朝闷油瓶走过去。闷油瓶手心似乎有血迹,我心一沉,差点就要接着喊“饼里有毒”了。闷油瓶抬起另一只手晃晃,表示自己没事。

“这……”

闷油瓶垂下胳膊,手掌平摊。我看着闷油瓶手上的东西,一时间愣住了。

“怎么回事!?”

胖子咋咋呼呼围上来。他嘴巴比脑子要快得多,“我去,小哥,你牙怎么掉了?”

没错,闷油瓶手里的是一颗牙。虽然牙齿白净透亮,但是它离开了口腔。牙不能再为闷油瓶咀嚼,我也不能再忍住心头的怒火。

“还不都是因为你做的锅盖!”我气不打一处来,“小哥牙都被硌掉了!”

“不是,小哥的牙口有那么脆弱吗?”

“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是铁胃啊!?”

“这和铁胃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们说的是牙!”

“你还狡辩!”

白色的牙齿,静静地卧在闷油瓶的手心。闷油瓶摊着手掌,默默地听我和胖子争吵。我余光里瞥见他好像张开了嘴,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插上话。

糟糕,怎么把闷油瓶给忘了?他现在嘴巴里应该很不好受。

我把胖子撂一边,凑过去看闷油瓶。

“小哥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痛?”

闷油瓶摇摇头。我犹然不放心,轻轻捏住他的腮帮。闷油瓶顺从地张开嘴,果然,有一小块牙龈是红彤彤的。他的体质本来就凝血很慢,现在血丝更是一缕一缕往外涌,我看着直皱眉。

“还说不痛,嘴巴里全是血。”

闷油瓶还是摇摇头。我倒了杯凉水让他漱口,接着让一边看热闹的胖子帮忙。

“快收拾东西,我带小哥去看牙医。”

 

2、

“吴邪,你这是看不起我们族长。族长他可是最厉害的张起灵,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

张家人千万万,只有张海客永远是最让我着急上火的那一个。

“我怎么知道张家是属鲨鱼的?”

说完这句话,我就果断挂了电话。

 

刚才我把外套、病历卡什么的都拿好了,可是闷油瓶却不肯动身。我以为他和我一样对牙医有心理阴影,就说了一堆好话去哄他。从给他买一罐大白兔奶糖到石锅鸡的鸡腿全都给他吃,我可以说是软语温言,使尽了浑身解数。但是闷油瓶却不为所动,他简洁地回答了一句。

“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他那颗牙几乎只剩牙冠了,牙根大部分都硬生生被胖氏锅盖硌断了。他是耐力惊人,我现在可是一点都忍不了疼。

我蹙着眉,又开始苦口婆心。闷油瓶拍拍我的肩膀,“血已经止住了。”

“那也得要消炎,镶牙必须尽快。”

“吴邪,我不需要看牙医。”

闷油瓶不轻不重地捏住我的肩膀,这是他独有的安慰人的方法。每次他这么一捏,我都会冷静不少。但是这次不行,口腔医院的宣传板上都写着呢,“幸福微笑,从齿(此)开始”。本来闷油瓶就笑得不多,我可不愿意他以后都笑不出来。

“小哥!”

我握住了肩膀上的那只手,努力摆出严肃的样子。“讳疾忌医是不对的。”

这个成语不难懂,我相信堂堂张大族长绝对是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闷油瓶果然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回答我。

“张家人基本都不需要看牙医。”

“……哈?”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闷油瓶,闷油瓶却笃定地点点头。

“就是这样。”

这样是什么样?难道张家有一代祖先对牙医的电钻产生了心理阴影,所以定了这么一条奇怪的家规?闷油瓶身为族长,立志把祖训贯彻到底。不对,不可能,古代中医只能用汤药止痛,没有电钻。等等,民国已经有补牙技术了,闷油瓶自己害怕看牙医,所以就动用族长权限,新增了这么一条家规?也不对,我刚才看他牙齿,每一颗都是原装的,没有补牙镶牙的痕迹。

没有补牙,没有镶牙,原装,啊,难道是……

牙齿的坚固程度远超一般人想象。考古研究中经常有这样的例子,古尸全身上下骨骼都烂得差不多了,唯独牙齿坚守阵地。一般来说,人一生只能换一次牙。但是张家人不是一般人。一般人的牙齿可以伴随终生,张家人的时间计量单位也很一般人不太一样。

虽然有点对不起闷油瓶,但是我实在是担心他会驴我。我给张海客打了电话。那边倒是接的很快,他一如既往地颐指气使,质问我有没有照顾好他们族长。我没搭理他,单刀直入地问他张家人为什么不需要看牙医。

“当然不用看,我们张家每个人都很注重健康管理,我们的牙齿基本不会出问题,更何况我们不止换一次牙。”

本来打算带着那颗牙去看牙医,所以我把牙齿浸在了一个小玻璃杯里。我举起玻璃杯,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牙冠下方没有裂口,那牙根短应该不是因为断裂,而是因为换牙自然吸收。

果然是这样,闷油瓶没有驴我。他现在果然不会再对我撒谎了。

“吴邪,你这是看不起我们族长。族长他可是最厉害的张起灵,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

雨过天晴,我的心情不错,所以我只吼了张海客一句。

“我怎么知道张家是属鲨鱼的?”

 

我重新回到客厅,发现闷油瓶还坐在桌边。虽然他不肯去看牙医,但还是有乖乖在原地等我。果然换了牙就是不一样,人长大了,也懂事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坐回到闷油瓶旁边,笑嘻嘻地叫了他一句,“小哥——”

闷油瓶看向我,他大约不明白我为什么笑。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笑,就像我也说不清我会把吼张海客的话转述给闷油瓶听一样。

我双手握拳,快速地举到耳边再张开。

“原来你是属鲨鱼的啊。”

我张牙舞爪地比划了一阵,嘴巴里还模拟了点奇怪的音效。事后我才想起来,鲨鱼是不会叫的,我的动作和声音好像都是在模仿老虎。

闷油瓶没有纠正我的错误,他眨了眨眼,眸子里变得更亮了些。

“别的牙齿松了吗?”

闷油瓶侧过脑袋、抿起嘴,应该是在用舌尖感受牙齿的状况。我赶紧提醒他,“别碰到掉牙的地方,不然又要流血。”

闷油瓶从善如流,他停止了动作,重新看着我。

“别的牙齿还没事。”

“那你这段时间要多吃点硬的东西,那样你旧牙齿才能更快掉下来。但是吃饭的时候要慢一点,不然容易被掉下来的牙齿呛到……”

我早就过了换牙的年龄,这些都是我刚才在手机上查的。我在这里现学现卖,闷油瓶却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点个头回应。

说起来,刚才那些换牙期的知识大部分来自医疗网站和育儿网站。世界上最关心小朋友换牙问题的人,大概除了牙医就是父母了。我爸是个醉心故纸堆的学究,他有个小盒子装门收着我换下来的乳牙,每一颗牙换的日期也标注得一清二楚。他拿做学术的严谨态度来记录自家小孩的成长,我妈就更多是从生活上照顾我,刚才我让闷油瓶不要用舌头去碰掉牙的地方,就是我妈那个时候经常讲的话。

张家人现在天天把族长挂在嘴边,以前估计是不愿把那个还没当上族长的小闷油瓶放在眼里的。就算小闷油瓶满嘴都是血,他们既不会倒水给他漱口,也不会提醒他该注意些什么。

看着专心听讲的闷油瓶,我心里冒出来了不切实际的感慨。

要是白玛还在就好了,她肯定会教闷油瓶很多东西。

 

3、

闷油瓶巡山去了。家里只有我和胖子在,正好趁着这机会商量点事。

“你确定是扔房顶上?”我将信将疑地看着胖子,“小哥掉的是上面的牙齿。”

“不管是哪儿的牙,都是要扔房顶上。”

胖子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我老爷子那会是这么说的,房顶上的老祖宗守着家里每一个娃娃。”

胖子是北京娃娃,他小时候应该住的是胡同里的平房。可是闷油瓶的情况和胖子完全不一样。

“不一定每家的老祖宗都在房顶上。”我提醒道,“小哥他的老祖宗应该还泡在水里。”

想起张家古楼,胖子也不再贫了。他咂咂舌,“天真,其实这和祖宗什么的没关系,就是讨个彩头。希望小孩儿快点长新牙,快点长大。”

“所以我才来问你的,”我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观点,“小哥掉的是上排牙,上排牙也是扔房顶上吗?”

我的乳牙大部分都被我爸收起来了。但是收起来之前,他还是遵循了神秘的风俗,上排牙在床底放一小会儿,当时我家住的是楼房,没有扔房顶的地理条件,下排牙就在柜子顶放一会儿。我妈解释过,这么做是为了让我的新牙更快长出来。

我一直以为大家都是这样处理乳牙的,直到上大学才知道各地的习惯都不一样。有些地方是反过来,上排牙上房顶,下排牙落床底,这样长出来的牙齿又快又稳。有些地方是和胖子刚才说的一样,无论上排牙还是下排牙,统一扔房顶处理。还有些地方是埋在土里,借土地的伟力孕育出新的牙齿。

“那可复杂了,每个地方情况都不一样,要不你问问小哥,他们家到底什么习俗?”

不等我答腔,胖子自己就反应过来了。就算张家真的有这方面的讲究,那闷油瓶也可能记不住。

“我是不会再问张海客了。”

张家有没有讲究另说,张海客那声音我是短期内不想再听了。

我嘀咕道,“大不了我每个地方的习俗都做一次。”

“就是,咱们不求人,咱们自己来!”

胖子猛地一拍大腿,“不就是上房顶和下床底么?为了小哥,咱们全都来一遍。小哥为了救我们血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回了,他的牙咱们管定了。”

胖子的话弄得我也热血沸腾起来。说干就干,我先试着发微信咨询了一下小花他们。

小花说,他小时候学唱戏,缺牙漏风会秃子不清,他本来趁机偷懒不练功。结果二爷告诉他,以前的戏班学艺的孩子会嚼铁砂练吐字,嘴里根本没几个好牙,只有等成了角才有资格镶牙登台。这话给小花吓得不清,他立刻跑院子里吊嗓子去了。

“漏风总比没牙好,所以我换牙的时候没什么特别的讲究。”

幸好张家只练手不练口,不然古楼里可能还要多设一层假牙展示厅。

黑眼镜说,二爷那纯粹是在逗小花玩。我问他是不是也换了好几次牙,黑眼镜回了一句,“大徒弟,我不姓张。”

那黑眼镜的牙齿是真的很牢固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补过或者镶过。

秀秀果然爱美,她说她有一次乳牙没掉下来,新牙已经长出来了。家里大人说顺其自然,大不了长大了矫正,秀秀自己坚持要去拔掉。

“我那会儿特别担心牙齿长歪了,所以我每天都会照镜子看看牙齿的情况。”

虽然闷油瓶的牙现在长得很整齐,但是双排牙的问题也不容忽视,我要帮他多注意点。

问完熟人之后我又上网杂七杂八查了一堆,心里大概有了规划。

 

4、

换牙是成长的重要标志,古代把孩童换牙的年龄称为“龀龄”,古书上说,男八月生齿、八岁而龀。也就是说,闷油瓶现在才八岁,是我们家年纪最小的那个,于情于理我都要多照应他一点儿。

闷油瓶掉下来的牙由我保管着。我准备了个有分格的小木盒,和我爸一样标注好日期。我小心翼翼地把牙捏在手里,再叫上胖子,两个人一起上了房顶。

“送牙上房顶,保管长得齐。”

胖子念叨着不知道哪里的歪句。我把那颗牙搁在了瓦片上,跟着胖子一起合掌朝天拜拜。我也不知道该朝哪路尊神祷告,总之能保佑我家闷油瓶小朋友的都是好神仙。

“换牙顺顺利利,每天平平安安。”

好神仙,快点显灵吧!

已经按照胖子家的习俗上过房顶了,接下来就该是别的地方的习俗了。

有一种习俗是把牙齿埋在土里。

牙齿怎么说也是闷油瓶的一部分,直接埋土里总感觉怪怪的。再加上我还要把牙收回来保管,挖土是没有必要了。我折中了一下,拿便签纸把牙包好,在盆栽里放了几个小时。

那盆是胖子前不久买来的铜钱草。名字很讨喜,长得也很可爱。圆圆的叶片朝着向阳处昂着,风吹过的时候像是招着的小手,蓬勃的生命力正兴高采烈地向人问好。

我把纸包放在那片茂盛当中,请活力四射的它们记得把闷油瓶的新牙带回来。

有一种习俗是请飞鸟把牙齿带走。飞鸟把落齿带的越远,新牙也就长得越快。

我们家的禽类只有闷油瓶喂的那些鸡了。它们飞不起来,我也不能真的把牙交给它们。好在它们各个膘肥体壮、羽光毛亮,一看就是闷油瓶照料得法。既然鸡生如此圆满,那也该帮帮闷油瓶的忙了。

我抓了一把米,尽可能让群鸡集中起来。

“听好了啊,你们下次碰见小鸟,就告诉它们说,我们家小哥正在换牙,请它们多想着一点,多念叨几句,最好也把这事和别的地方的鸟多讲讲,大家一起都惦记着。”

我的指示和米粒一起唰啦啦地落在地上。

“别光顾着吃,记住我说的话,凡是惦记着这件事的小鸟,你们都得分口吃的给它们。小哥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可不能小气!”

鸡群俯身啄米,脖颈一顿一顿,我就当那是它们在回复“收到”。

还有一种是要为换牙这件事庆祝,做点好吃的一家人吃了沾喜气。

这就是胖子的专场了。他当天就做了小哥喜欢吃的白切鸡,我们把鸡腿全部都留给他了。

“小哥,你吃的时候小心一点。”

闷油瓶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显然还记着我上次嘱咐的那些话。

 

5、

既然要把和换牙的习俗都试一遍,那就是古今中外都不能有遗漏。

在欧美传说中,有一个形象和牙齿密不可分。那就是,牙仙。简单来说,这位是个拿糖果给小朋友换乳牙的好心神仙。

我对欧美的神话传说了解不多,最熟悉的就是那个圣诞节骑着驯鹿送礼物的白头发老头。牙仙和圣诞老人有个共同点,他们两个都要等到小朋友睡着之后才现身显灵。圣诞老人是把礼物放到壁炉上的特制袜子里,牙仙则是把糖果放到小朋友的枕头顶下。

闷油瓶喜欢的大白兔奶糖,我早就准备好了。靠近闷油瓶的枕头,对我来说也很简单。难就难在,要赶在闷油瓶睡觉的时候,把大白兔奶糖塞到枕头下面。

常言道,关公不睁眼,睁眼要杀人。闷油瓶看上去柔柔弱弱,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多年结伴下斗的经历告诉我,闷油瓶要是睁着眼没睡觉,那十有八九是要准备搏命了。即便是现在,闷油瓶稍微有点表情变化,我还是会下意识地紧张。

试想一下,夜深人静,闷油瓶躺在床上,像一尊不怒自威的大佛。而我这只捣乱的老鼠精,蹑手蹑脚地靠过去。还没等我看清闷大佛庄严的宝相,电光火石之间,大佛开眼,天罚降临……

不过,我和闷油瓶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偷亲一下这种事也不是没干过,闷油瓶不至于凭借防御本能直接把我手扭断。只要我小心一点、机灵一点,应该至少可以把糖塞到,不对,放到枕头,不是,放在离枕头很近的床头柜上。

既然是这样,不如来个中西结合。我可以先把牙齿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然后到了晚上,我再把牙齿拿出来放到床底下,希望东方神灵床头婆婆保佑闷油瓶新牙长得整齐牢固,接着我自己客串牙仙,把糖送给闷油瓶。

等第二天早上闷油瓶看见糖,我就说是牙仙显灵了。他要是不知道什么是牙仙,我再解释给他听好了。大不了再拉上胖子,三个人一起看讲牙仙的卡通片好了。

换牙的传统习俗已经实施的差不多了,做事情要善始善终。趁闷油瓶去巡山,我把奶糖和木盒放在了床头柜。

吃晚饭的时候,胖子问闷油瓶牙长出来没有,闷油瓶表示没有。

“这时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我翻了个白眼,“你胡说什么,两个月之内长出来都是正常的,小哥这才半个月呢。”

“才半个月?我怎么感觉你闹腾好久了,又是上梁又是……”

胖子嘴里没个把门的,差点就要说漏了。我急忙打岔,伸手给闷油瓶夹菜。

“小哥,你吃这个。”

我朝胖子飞了个眼刀。胖子改了腔调,“对对对,我们小哥天赋异禀,长牙的过程也肯定和一般人不一样。”

听上去还是怪怪的,但我懒得和胖子计较了。我动手给闷油瓶夹了第二块排骨。

“给,排骨补钙,就是有点硬,要当心点。”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天很快就黑了,喜来眠的营业时间结束了,大家也洗漱之后各自睡下了。

回房之后,我说了几句“最近天气忽冷忽热”、“明天得把柜台擦擦”之类的闲话,闷油瓶像往常一样抱着胳膊坐一边。他的回应不多,但是他的眼睛没有飘向天花板。我知道,这代表闷油瓶有在听我讲话。

遥想当初去瓜子庙的路上,我也是这样说个不停。可是闷油瓶根本就不理我。任我唾沫横飞,他自仰头看天。我当时差点没郁闷死,我恨不得抓着闷油瓶的衣领晃,边晃边问他为什么不吭声。

心里想着以前的事情,我嘴上就停住了。我脸上估计露出了呆愣的表情,因为我听见闷油瓶在叫我。

“吴邪?”

这个问句省略了很多,但我可以补充完整。

“没什么,小哥,我是突然想到了以前在山东瓜子庙的时候……”

闷油瓶静静地看着我,我向上方指了指。闷油瓶往天花板看了一眼,但是很快把眼神转回到我身上。

“你一直在看天。”

我起身站到离闷油瓶稍远的地方,恢复到两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应有的社交距离。我玩心大起,故意用彬彬有礼的语气问道,“请问这位小哥,你是不是在担心天会塌下来啊?因为太担心了,所以才没空搭理我。”

闷油瓶眨眨眼睛,“吴邪,我当时有听你说话。”

“真的?”

闷油瓶颇为严肃地点点头,“真的。”

我被闷油瓶郑重其事的样子逗笑了。我本来只是一时兴起开玩笑,但是我现在有点得意忘形了。

“那我当时说了什么?”

别说是记忆稀碎的闷油瓶,就算是正常人也很难记住十多年前的琐事。果然,闷油瓶愣了一下。

我压根就没打算让闷油瓶回答,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没关系的,小哥,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闷油瓶拉过我的胳膊。我顺从地靠了上去,贴着他的耳朵说道:“你现在没有不理我,这就够了。”

窗外虫鸣阵阵,天上月华如水,静谧的夜色下,我们获得了一个温柔的拥抱。衣料窸窣间,我恍惚听见闷油瓶说了句什么。他的音量不高,我只听明白了几个音节。

“……记得。”

大概是在说以后都会记得理我吧。

我把这语焉不详的呢喃当做闷油瓶的承诺接收下来了。

 

6、

闷油瓶挺有绅士风度,他总是充当起身关灯的角色。平时我乐得偷懒,常在半睡半醒间感觉到光线一暗,再是身边多了分柔软的触感。两个人靠在一起,以最放松惬意的方式跨过黑夜。

今天不行,今天我要客串牙仙,我要比闷油瓶晚睡着才行。但是我不能明目张胆地熬夜。我身体还没完全复原,不管是张家养生古方还是现代医疗研究都建议我作息规律。毫不夸张地说,我要是敢半夜刷手机不睡觉,闷油瓶绝对可以徒手把手机捏爆。

只能闭眼装睡了。

我把手脚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脑袋一歪,摆出一副酣然入睡的样子。闷油瓶没有怀疑,他像往常那样起身关了灯,便也睡下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熟悉的气息正在我身后。武侠小说里都有提过,顶尖高手即使睡着,吐息也不会有多大变化。我既不敢贸然睁眼试探,又不敢完全放松。我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真的睡死过去,只能在心里反复模拟即将采取的行动。

轻轻把床头柜拉开,慢慢把装着牙齿的木盒放到床底下,想办法把大白兔奶糖放到闷油瓶枕头底下。

因为有不吵醒闷油瓶这个前提在,这几件事情没有一样是简单的。但是我不能半途而废,我是道上闻名的吴小佛爷,我是张家族长唯一指定监护人。为了闷油瓶能够有一口整齐坚固的好牙,我必须完成任务。

在我想了包括被闷油瓶一脚踹下床、被胖子无情耻笑在内的好几百种丢人的情景之后,我决定开始行动。

闷油瓶的气息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这之前我从来没听过他打呼噜,现在我只能当他睡熟了。再闭着眼耗下去,天都快亮了。

我半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四处望了望。因为我背对着闷油瓶倒下的,我只能勉强用余光瞥到他的鬓角。窗边漏进来些月光,把这黑发映得愈发深沉。我则是鬼鬼祟祟地弓着腰,挪到月光照不到的另一边。

“吱——”

出师不利,抽屉的滑轨居然卡住了。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细微的声响变得无比刺耳。我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惴惴不安地等了很久。

还好,身后没有动静,闷油瓶应该还睡着。

我吸了口凉气,用手拨弄了几下,好容易把抽屉顺利拉开了。我轻手轻脚打开木盒,把牙齿放到了床底下。

“床母保佑,床母保佑——”

床母,又叫床头婆婆,是民间传说中庇佑儿童安眠的床神。床母是一位慈祥温柔的神,会在睡梦中教导孩童。有些地方把胎记说成床母做的标记,大致就是说小宝宝被床母做过记号,就能得到特别关照。

床母娘娘,我家闷油瓶身上有麒麟纹身,就不劳您另外做记号了,求求您保佑他睡个好觉,长口好牙。拜托拜托。

以人类的身份向床母娘娘祷祝之后,我要客串西方神仙了。

我装成起夜完毕的样子躺了回去。闷油瓶纹丝不动,看样子正在黑甜乡里接受床母娘娘的训示。他的一只胳膊搁在枕边,另一只胳膊垂在身下。

如果我把糖放在他的枕头下面,可能会碰到闷油瓶的胳膊并弄醒他。如果我把糖放到他的手心里,可能他一个翻身把糖掉在床单上,然后糖被我们两个的体温弄成黏糊糊的一滩。如果我再起身一次去把糖放到他那边的床头柜上,任何一个步骤都可能因为动静太大把他吵醒。

到底怎么办?

手心里的大白兔奶糖已经被捂热了,再捂下去就该化了。因为熬夜带来的反常亢奋渐渐被疲乏取代,我的头隐隐发胀,再耽误下去就真的要熬通宵了。

闷油瓶睡得很熟。尽管他向来神色淡然,但他平静的睡颜还是带着独特的感觉,像是低眉垂目、心无挂碍的神像,又像是烂漫纯真、毫无心机的赤子。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能会破坏这美好的一幕。想到这点,我心里陡然增加了几分不安。

我慢慢朝闷油瓶靠了过去。借着月光,我确认了好几遍他没有醒来的征兆。

牙仙啊牙仙,让小哥的牙快点长出来吧。

我模仿起了发丘中郎将双指探洞的动作。我用两根手指夹着奶糖,小心翼翼地往枕头和床单之间的缝隙里塞。

虽然手边碰到的是柔软的床单,但是我的紧张程度和摸封墓石不相上下。也许土夫子和发丘中郎将终究是同路人,我得到了祖师爷的庇佑,顺利把糖放到了枕后的空隙里。而且,闷油瓶没有醒。

小张同学,牙齿我拿走了,奶糖留给你了,换牙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你要记得好好刷牙,快快长大。

我默不作声地替牙仙“教育”了闷油瓶几句,整个换牙仪式就算是完成了。

这下就是万无一失了,不管是哪路神仙、何方风俗,我都有关照到。闷油瓶的新牙肯定很快长出来。

精神一放松就更困了,我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准备追随闷油瓶的脚步,赶去听床母娘娘上课。

闷油瓶睡着的样子挺养眼,我迷迷瞪瞪地看了一会儿,边看边想着是不是该拿手机拍下来设置成壁纸之类的。

我本来眼睛都合上了,可是耳边传来了一声呼唤。

“吴邪?”

麒麟不睁眼,睁眼喊吴邪。吴邪很慌张,完全不困了。

 

7、

枕边抽出糖、床下捡到牙、起身打开灯。

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简直可以和下斗破坏机关相媲美。

闷油瓶破坏机关震慑的是粽子,而他现在开灯震慑的是我。上次我抽烟被抓包,家里气氛就挺尴尬。这次我差不多熬通宵,天知道张大族长会怎么处置我。他不会打电话叫张家人去广西请家法出来吧。

我忐忑地看着闷油瓶。他的眼神正在牙齿和奶糖之间徘徊。

很显然,闷油瓶还没想通我熬夜的原因。这很正常,毕竟没几个人是和我一样在胡思乱想上天赋异禀。有道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必须要给自己争取宽大处理。

“小哥……”

闷油瓶看向我。话到嘴边,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支唔了半天,最后蹦出来一句。

“那什么,你知道牙仙吗?”

闷油瓶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指着牙齿和奶糖,“就是专门管换牙的神仙。小朋友把换下来的牙给牙仙,牙仙就给小朋友一颗糖。”

脸上的疑惑褪去,闷油瓶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被那双纯净如水的眸子盯着,我越发底气不足。“你这是第一次换牙,不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换牙,所以……”

辛苦搜集的资料,言简意赅的总结,别扭到家的关怀,此刻全都变成了我顺嘴胡诌的诡辩。张家人有没有睡前童话我是不知道,但是闷油瓶估计很难对我的鬼话产生共鸣。

为了这些有的没的理由熬夜,这在务实派看来应该是滑稽至极。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你新牙能快点长出来。”

终于把这滑稽戏演到了终场,我吁了口气,静静等待观众的评价。

虫鸣填补了空当,一缕月光从闷油瓶的肩上垂下,柔和的声音里带着很淡的笑意。

“可是我已经看见你的脸了。”

我先是一愣,接着就跟着笑了。

好你个闷油瓶,你的嘴难道是按字计费吗,多说几个字会怎么样?得亏是我,不然谁还能明白你的意思。

神皆人造,传说的源头永远是人。有些是反映改造自然的宏愿,有些是表达对美好生活的盼望,还有些包含着些许生活智慧。喜欢玩火的中国小朋友会听到“白天玩火、晚上尿炕”的传说,喜欢熬夜的欧美小朋友听到的传说可能是这样的——你要是晚上不睡觉,看见了来收牙的牙仙的脸,那可就完蛋了。牙仙最讨厌被人看见真容,你这个淘气包就等着噩梦连连吧。

“居然敢偷看——”我笑容不改、虚张声势地威胁着闷油瓶,“那就罚你以后每天都梦见我。”

我这个牙仙只是临时客串。即使真的每晚入梦,我也绝对不会让我家小朋友做噩梦。

既然本牙仙宽宏大量,那小朋友便也网开一面。闷油瓶没有再追究熬夜的事情,危机解除了。

我们靠在一起坐在床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小哥,你也知道牙仙的事情?”

“以前看过。”闷油瓶用手按住眉心,努力回忆了一会,“好像是德语的文章。”

是了,闷油瓶是中西兼修的。张家人都知道族长看得懂德文笔记,我就不一样了,我还听过他们族长说洋文。

“德国的牙仙也是拿奶糖换牙吗?”

有些版本里牙仙是拿零钱换乳牙。如果闷油瓶读到的版本是零钱,我现在就去收银台拿几个钢镚。

闷油瓶摇摇头,“糖就可以。”

既然正主自己这么说,我就顺他的意思了。

“好,听你的。”我把大白兔放到闷油瓶手心,“我买了一罐,明天都给你。”

闷油瓶用空着的那只手指着床头柜。我已经把那颗牙收回到抽屉的木盒里了。

“怎么了?”

“我只掉了一颗。”

“又不是只有掉牙才能吃糖。”

闷油瓶没有回答。月光移到了房间的另一侧,昏暗之中闷油瓶的表情居然显得那样严肃。我不禁哑然,难道是被我传染了傻气,闷油瓶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较真。

我按了按闷油瓶的手心,“这颗糖是牙仙送给你的,明天那罐糖是我送给你的,这样可以吗?”

隔了几秒钟,闷油瓶点点头。虽然我不知道他在那几秒当中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天人斗争,但是在我看来这样的闷油瓶实在有趣得很。简直可以称得上,可爱。

可爱,就是值得人喜爱。值得人喜爱的东西就需要精心呵护。

“小哥,你放心好了,你下次换牙的时候,我还会再给你买大白兔的。”我举起手指做了个刷牙的动作,“不过你要好好刷牙,不然会长蛀牙。你要是长蛀牙,张海客肯定又要念叨我了。”

闷油瓶皱起眉头,“他经常念叨你?”

“那倒没有,不过我每次找他都是不欢而散。”

闷油瓶的眉心还是蹙着。张海客还没可恶到要被族规处死的地步,于是我赶紧打岔。

“不说他了。小哥,你记住了没有?”

我抢过闷油瓶手里的糖果,三下五除二地剥开糖纸。“吃完糖,要刷牙。”

闷油瓶嘴巴里含着糖,没办法说话,所以他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我。

糖纸从我手心滑落在地,温热的气息扑上脸颊。柔软甜腻的神恩被慷慨分享着,欢愉喜悦的凡人互相缠绵着。融化掉的是小小的糖果,弥漫着的是满满的情意。

“吴邪……”

“嗯?”

“谢谢。”

我没问闷油瓶到底要谢我什么,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做什么值得他感谢的事情。我只是慢慢抱了回去。

现在夜晚还没有过去,牙仙的魔法应该还是有效的。那么,闷油瓶小朋友,你要平安顺利,永远有糖吃,一直有我陪,每天都开心。

8、

闷油瓶的牙长出来了,我上梁钻炕的这一顿捣鼓终于有了个圆满收场。

我在木盒的标签上记好了新牙长出来的日期。胖子戏谑地说道,“天真你这账倒是做得细致,连进出日期都齐全,都快赶上吴山居收古董了吧。”

反正闲着没事,我正好和胖子打打嘴仗。

“这你就不懂了吧?‘古董’也可以写做‘骨董’,骨头的骨。牙齿也可以算是骨头的一部分。”

胖子不屑地反驳道,“甭管是什么字,古董得值钱才行。不然随便路边一棵树都可以叫古董。”

“小哥的牙难道不珍贵吗?要不是你的锅盔,这牙至于提前崩掉吗?”

“诶,天真,你怎么倒打一耙啊?换牙是自然规律,那能是锅盔的问题吗?”

我和胖子吵了个不亦乐乎。直到闷油瓶巡山回来,我们才鸣金收兵。

 

新牙长势向好,闷油瓶刷牙习惯一如既往保持良好。美中不足的是,那罐大白兔也快见底了。

我寻思着再买一罐大白兔,顺便再买点薄荷糖放收银台招待顾客。我打开了购物网站的搜索页面。这一搜才发现大白兔出了很多新口味,其他牌的糖果类零食更是琳琅满目。我看得眼花缭乱,迟迟不能做出决定。

坐旁边的闷油瓶突然伸手指着屏幕,“这个。”

“嗯唔?”我定睛一看,“小哥你喜欢吃口香糖?”

闷油瓶指的是一款口香糖。这个牌子在我小时候很火,但是这两年在市面上见得少了。我瞥见口香糖下面有行小字,赫然写着“怀旧零食”,心想难不成这还是家百年老厂,企业故事可以追溯到民国那种。

“那就买这个吧。”

我正要加入购物车,闷油瓶却按住了我的手。我不解地看着他,他不急不缓地说道:“不是我喜欢,是你喜欢。”

“哈?”

为了帮我戒烟,胖子是买过几次口香糖。但是他买的都是小卖部常见的那几个牌子,根本还够不上怀旧零食的标准。

“是你以前喜欢。”闷油瓶顿了顿,淡淡地补充道,“在山东的时候。”

这句话是一道温柔的亮光,穿透了被悠长岁月朦胧的过往。我顺着这道光往前走,穿过了漫天的白雪、滚滚的黄沙、茂密的丛林,终于看见了那个灰头土脸的愣头青。

他的脖子上挂着个数码相机,脚下放着个大背包。背包撞着脚,相机捶着胸,他皱着眉头捂住嘴。

“这都什么破路,这大巴颠的我都快吐了。”

没人回应他的抱怨。坐他旁边那一位用兜帽盖着脸,抱着胳膊靠着窗,整个人睡得昏天黑地。

大巴过了一条沟,相机高高跳起之后给了轻轻一捶。他被这一捶捶得清醒了,连忙伸手去掏胸口的口袋。

“幸好还有~”

他掏出了半包口香糖。对此刻的他来说,被锡箔纸包着的口香糖简直比金条还珍贵。金条换钱还要经历一番波折,而口香糖却可以马上帮他摆脱晕车之苦。

口香糖还有好几条,所以他晃了晃包装纸。

“小哥,你要不要吃口香糖?”

这个小哥从出发到现在就没搭理过他。他是晕车晕傻了,才会多此一举。果然,旁边的人连头都没有抬。

应该是早就习惯了,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他边嚼糖边口齿不清地允诺着,“那你想吃的时候告诉我。”

他把那半包口香糖又塞回去了。车又颠了一下,草绿色的包装纸漏了一点出来。车外轰隆轰隆响,车内相机黑色背带“歘啦歘啦”地蹭着塑料包装。

长按屏幕之后出现的提示键的底色也是黑色的,草绿色的塑料包装纸被盖得严严实实。当年傻乎乎的小年轻手上没糖了,但是那个小哥还坐在他隔壁。

 

还真是言而有信,隔了这么多年也记得告诉我。

我扭头看着擅长装睡的邻座。“小哥,你现在想吃了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闷油瓶没有回答我。难道他是在纠结大白兔和口香糖到底要哪一个吗?

我拍着胸脯保证道,“没关系,我和大白兔一起买给你。”

闷油瓶深邃的眼眸里映着信誓旦旦的我。

“吴邪,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小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像他经常对我做的那样去捏了捏他的肩膀。闷油瓶被失忆这件事已经折磨得够多了。我和他开什么玩笑不好,偏偏要提以前那些事。

闷油瓶握住了我的手,“吴邪,我记得你当时说的第一句话。”

“不要紧……”安慰的话都已经说了大半句,我才意识到不对头,“嗯,小哥你说什么?”

闷油瓶重复了一遍,“我记得你当时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第一句话?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被闷油瓶弄得一头雾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三叔家楼下,但是我当时应该什么都没说啊。我只是盯着他背着的龙脊背叹了口气而已啊。难道是我有说“借过”之类的?

我茫然地看着闷油瓶,闷油瓶给出了提示。

“这句话你后来还说过很多次。”

那就不可能是“借过”了。我在斗里总是殿后,哪有资格让闷油瓶给我让道。可是到底是哪句话?

闷油瓶没有更多的提示了。我抓耳挠腮地想了好半天,怎么都没办法突破关窍,最后只能乖乖投降。

“对不起,小哥,我想不起来。”

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惭愧。想不到我也会有记性不如闷油瓶的一天。迟早有一天,我们两个的脑子都会化成糖稀,黏糊糊的融成一滩。

我沉重地叹了口气,脑袋早就耷拉下来了。

“吴邪——”闷油瓶那细长的手指托住我的下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的头抬起来了。“这句话你真的说过很多次。”

“小哥。”

闷油瓶越这样说,我心情越是沉重。我垂下了眼帘,简直不敢和闷油瓶对视。

“你当时说……”

闷油瓶揉了揉我的头发,像是在安慰失落的小朋友。他的动作很轻,他的声音更是温柔。

“‘小哥你还记得我吗?’”

闷油瓶靠近了一些,他的鼻息拂过了我的耳廓。他又说了一遍,“你还记得我吗?”

 

啊,没错,这句话我确实说过很多遍。

第一次是在长途汽车站。三叔、大奎、潘子,他们三个都是老熟人。唯独背着龙脊背的年轻人是新面孔。

一起淘沙就是队友,和队友当然要搞好关系。我立刻走上前做自我介绍。

“小哥,你还记得我吗?你买龙脊背那天,我在三叔楼下碰到你了。”

这个年轻人没有理我,然后他荣获了“闷油瓶”的雅号。

第二次是在西王母宫。闷油瓶裹着毯子缩在一边,胖子告诉我闷油瓶应该在陨玉里受刺激了。

“怎么会这样?”

闷油瓶在我心里简直就是完美无缺的超人,我不敢想象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吓崩溃。我蹲下身子,试着和闷油瓶说话。

“小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吴邪,这个是胖子。”

闷油瓶没有任何反应。刚才做检查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他已经连眼珠都不会转动了,更遑论听见外界的声音。

“没事的,我们很快就出去了,出去就没事了……”

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提醒我记得把眼泪擦干净再出发,不然忒不吉利。

第三次是在北京的医院里。医生告诉我们,现阶段的医疗技术没办法对闷油瓶的失忆症进行有效干预。

我和胖子不得不商量起闷油瓶的安置问题,说来说去也没个结论。胖子出昏招说要给闷油瓶找个富婆,我咬着牙提醒胖子要考虑闷油瓶自己的意志。

“我想到处走走,去你们说的那些地方看一看。”

我听着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就担心闷油瓶走上这条路。寻找回忆听上去很有诗意,但是这对失忆症的当事人可以说痛苦的源头。细碎的片段就像是海市蜃楼,看得见摸不着,让旅人迷途甚至癫狂。

不行,我不能让他这样!

“小哥,你还记得我吗?”

我小心翼翼凑上前。还好,闷油瓶没有往后躲。他点点头,准确无误地说出了我的名字。

“吴邪。”

“嗯。”我笑着应了一声,然后提出建议,“小哥,既然你记得我,那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吗?”

不等闷油瓶答话,我一把扯过胖子,“还有胖子,我们三个一起。”

同一个问题,我前前后后问了闷油瓶三次。这不能怪我,因为被我问的这个人比较特别。我也不会怪他,因为他确实好好记住了,不管是我这个人还是我那反复提及的问题。

其实还有一次,我本来想问的,但是闷油瓶抢先了。他一句你老了,把我所有问题都堵回去了。哪有人久别重逢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的,张家家学里肯定没礼仪课这一项!

虽然当时没问出口,但是现在补上也不晚。

“小哥——”我看着闷油瓶的眼睛,仔细在那片纯粹的墨色中寻找我的轮廓。“你还记得我吗?”

可能隔了几秒,可能隔了好几个小时,可能根本就没有间隔,我没办法说清楚。因为无论是我还是闷油瓶,都像是魇住了一样。我们凝视着彼此,我在找他眼里的我,他在回忆我问过的话。

这一个瞬间应该是从时间长河中被抽离了,它被镌刻在了某个地方。和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或者惊心动魄或者是温馨甜蜜的时刻一起化为永恒。无论是白雪、黄沙,无论是巨浪、松涛,都不能撼动分毫。

“吴邪。”

闷油瓶的回答清晰而又坚定。

 

9、

闷油瓶正确回答出了我的问题,那我也不能小气。我把那款怀旧口香糖和大白兔奶糖各买了一大罐,收银台放了一份,卧室里放了一份,我还给闷油瓶穿惯的那几件外套里装了一点。

大白兔是人见人爱的经典零食,胖子自然没有意见。但是他对口香糖的意见很大,他总说难吃得像是嚼橡胶。

我揶揄道,“那你就多嚼两下呗,没准还能瘦脸。”

胖子回敬道,“我也就算了,你怎么放心小哥嚼这个,要是再给他黏掉一个牙怎么办?”

我言简意赅一句话,“这可是是小哥选的。”

胖子犹然不信,“小哥会喜欢这个?”

“这个口香糖怎么也比你的锅盔好吃吧。”

“天真,你是揪住一件事过不去了是吧?我……”

依然是闷油瓶的到来终止了争吵。

闷油瓶单手握着拳,步履轻快地走进门。我注意到他眨了眨眼睛,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吴邪——”

闷油瓶的手慢慢摊开。几个月之前的那一幕再度出现了,白净透亮的牙齿静静地卧在手心里。像全天下所有换牙的小朋友一样,此刻的闷油瓶身上流露出了些许得意。这份得意非但不扎眼,反而是柔和宜人的。

胖子咋咋呼呼嚷开了。

“天真,我说什么来着,小哥的牙真的被那个橡胶糖黏下来了!”

我没有理会胖子。

身为喜来眠独家牙仙,我准备好好夸奖一番闷油瓶。他又换了一颗牙,又长大了一点,实在是可喜可贺。

先倒杯水给闷油瓶漱口,接着带他一起去把牙齿放到屋顶上,然后是去鸡棚撒米,再是请床母娘娘……

对对对,最重要的是要叩谢神恩,谢谢他们保佑闷油瓶。

除了床母娘娘,所有的好神仙,都应该好好感谢。

四方尊神、各处上仙,请你们再多多保佑闷油瓶。保佑他平安顺利,永远有糖吃,一直有我陪,每天都开心。

阿米豆腐,无量天尊,急急如律令,哈米路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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