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尘月

要刮东风了,华生,我们走吧。

【狮润/狮润衍生】401奇妙夜 (1)

本文含hmwk衍生配对,介意者慎入。

本节涉及衍生:古海x日下部树,真海x耶云恭介【柴门暖x中园恭介】

401奇妙夜【又名:dgn宇宙奇妙物语】

这是誉狮子雄和若宫润一归隐多年之后,发生在久无人居的401公寓的故事。

引子:不速之客

一、

“你想好没有?”

古海健儿穿着长款的风衣,背靠着灰扑扑的水泥墙。他头顶上的路灯发出昏暗的光,一堆虫子在灯下乱舞,简直有点像翻滚着的沸水。气泡升到水面之后裂开,飞虫扑向光源被灼伤,义无反顾而又蠢不自知。

站在古海健儿旁边的日下部树,茶色的头发被这幽幽的灯光弄得晦暗了。他抓抓头发,故意用让人火气上冲的口气反问道:“想什么?”

古海眯着眼看向阿树,“阿树你会不懂我的意思吗?”

古海有着石膏像一样凌厉的侧面线条,细腻精致而又界限分明,和他的性格一样。阿树呢,个子不高,脸上又总带着几分顽皮,仿佛还是个成长期的孩童。阿树善于利用这个外貌优势。他总是转转圆眼睛,用嗔怪的语气说着话,让听他说话的人不知不觉软化下来。

“是问我以后的安排吗?”

阿树也学着古海的样子靠在墙上,张开手指盖在眼前。翻滚的飞虫被遮住了,眼中只留下黯淡的灯光。圈在手指中的冷色光,配上旧民居的底色,可以冒充乌云中的月亮。

今天是个阴天,一丝月亮光都没有。阿树和古海走到了废弃的街区里。这里马上就要拆了,热热闹闹的大架车正在不远处轰鸣,和顺着风来的尘土气息共同提醒着这一点。

但是,好歹今晚这栋楼不会拆,阿树和古海又暂时避免了流落街头的命运。他们这样结伴同行已经有多久了?是半个月还是半年,或者是更久?阿树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遇到古海那一天的月亮很亮,古海也穿着长款的风衣。

 

那一天,阿树不想回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占满整段斑马线。阿树幻想自己变身成了高大的巨人,轻轻一抬脚,就能离开这个无趣乏味的城市。他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别人再也找不到他。

阿树这段幻想,是被古海给打断的。

古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给躺在地上的“小巨人”踩了好几脚。深宵时分,人的情绪总是容易被放大,被古海的长风衣扫到胳膊的阿树心里满是烦躁。

“喂——”阿树冲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喊道,“你就想这么走吗?”

“不然呢?”

古海转过身,他的侧脸线条像尖锐的刀锋一样刺了过来。“总不至于还要我赔偿吧?”

古海的鬓角上垂下了几缕短发。它们随着古海的动作一晃一晃,像是神秘的风铃,把某种特别的声音投进了阿树的心里。阿树走上前,站在古海的身边。古海站直身子,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阿树。阿树昂起头,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至少该道个歉吧。”

“对不起。”

古海这句话,简直像外语教材书上的教学音频,发音标准而且情感没有一丝波澜。但是阿树接受了,他点点头,用同样客气而疏离的语气回了一句,“没关系。”

明明那天说完这两句话,就各自走各自的了。怎么会成了今天这样一起躲废弃民居的关系?

 

“阿树——”

古海说话的语调一直都很平,但是至少这句话带了一点尾音。阿树这才多少有了些实感,“怎么了?”

“你怎么好好地不说话了?”古海皱着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今后的安排啊……”

阿树转过头看古海。他依然调皮地举着手,纤细的手指正正好遮住了古海的眼睛。古海的眼睛里总是像隔着一层雾,阿树看不透,索性就不看了吧。“我可没什么安排。”

古海对阿树这个回答不够满意,他的喉结一动,准备要说话。阿树不紧不慢地调整了一下遮住古海双眸的手指,“古海,我觉得还是应该问你。你现在不忙着逃命吗?”

阿树的性格总体还是偏向小孩子。小孩子的特权就是随时随地淘气,比如轻描淡写一句话直戳他人的心窝。“古海,上次那个大小姐,好像家里联络了黑道吧。”

古海显然是早就习惯阿树这样的言行了。他轻轻地“哦”了一声,从一直倚靠着的墙边起身。他一边理着大衣背后的褶皱一边对着阿树轻笑,“这早就过去了,倒是你啊。”

古海抓住阿树举起的手,深邃的眸子里满是阿树茶色的短发。“小少爷就不怕被家里人抓回去之类的?”

“我被抓了最多是关禁闭。”阿树满不在乎地晃晃脑袋,“你被抓了可就不一样了。”

阿树煞有介事地模仿着深夜节目的旁白,“欺诈师的终末,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呢?是会染上触目惊心的红色,还是哀伤…嗯唔…”

肆无忌惮的话语,被亲吻封住了。古海借着两人相握的手,把阿树往自己怀里拉近了些。阿树乖乖的闭上眼,享受着难得的甜蜜。两个四处逃亡的人,躲在废弃的公寓楼下接吻,简直就像是电影里的场景。电影里会配上抒情的音乐,打上唯美的柔光,努力营造温馨浪漫的氛围。多愁善感的观众将会为这对爱侣送上祝福,相信他们会苦尽甘来,永远陪伴着彼此。

但是现在不是拍电影,阿树和古海的头顶只有一盏聚了很多飞虫的旧路灯,一公里之外的大架车还在“轰嗡嗡”地响着。他们两个也很难称之为情侣。他们只在身体上有过亲密接触,比如拥抱和亲吻。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本就需要轻装上阵,也不可能再有其他的了。

主人公亲吻的时候。落下剧终的帷幕是一种常见的收束方式。他们相伴逃亡的旅途,会在什么时候迎来终点呢?

这个吻的时间有点长。再睁开眼的时候,阿树觉得路灯有些刺眼,便把额头抵在了古海的胳膊上。古海屈起手指轻敲阿树的后脖颈,“小少爷,你不会打算一晚上都站在这儿吧?”

在夜色中泛着亮光的脖颈抖了抖,被闷在古海胳膊上的咕哝声满是抱怨。“这话该问你吧,古海?”

阿树抬起头,没好气地说道,“你突然就要靠着墙发呆,我才陪着一起挨蚊子咬。”

“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古海不置可否地笑笑,接着指向身后的公寓楼。这栋楼已经年代久远,铁制的大门上爬着斑斑锈迹。光线太差,阿树只能勉强辨认出铁门上“BAKER HEIGHTS”的字母。

“贝克高地。”阿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还有这个。”

古海朝大门走进了一些,他用手指着墙上的一块牌子。那是一块黑底白字的门牌,亮白色的“2—21”在一片黑暗中倒是格外显眼。

“我想起来了。”阿树猛地一拍掌,脸上满是兴奋,“誉狮子雄住这里。”

“对,401公寓。”古海仰着头往上看,阿树也跟着一起往四楼看。公寓中早就无人居住。漆黑的窗口像是紧紧关闭着的书页,把所有的旧传奇都给封印起来了。

因为家庭的缘故,阿树看了很多书。令和年间大侦探的冒险故事,阿树一直都挺喜欢的。但是阿树记得自己上中学的时候,若宫润一就宣布封笔了。犯罪顾问和自己的助手携手归隐,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若宫润一的封笔声明里只说了“我会和狮子雄一起享受退休后的第二人生”。算算时间,这两位如果还在人世,应该已是期颐之年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已经没什么人会再提起那位大侦探,就连他们昔日生活过的街区已经被列入城市改造范围了

阿树感叹着摇摇头,“古海,你身为欺诈师,居然对侦探的事情这么上心啊。”

“多少也算我的竞争对手,我自然要花点心思查资料。”

阿树白了古海一眼,“誉先生活跃的时候,你只怕都还没生出来吧。”

两个人推开铁制大门走近了公寓大厅。阿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手电筒。在废弃大楼里过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样的随身装备还是有的。手电筒的光照不错,空气里的灰尘在光亮里上下翻飞。阿树打了好几个喷嚏,古海把手电筒接了过去。

“既然要详细查资料……”

手电筒的光照到了电梯门,金属壁上映着冷冷的寒光。若宫润一不止一次在作品里提到“我和狮子雄一前一后走出了电梯”、“电梯间里回荡着我和狮子雄的笑声”。这架见证了侦探和助手过往的电梯,如今也终于要退出时代的舞台了。

古海的话把阿树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那我自然要查清楚哪个竞争对手最厉害。网上都说令和年最厉害的是誉狮子雄,我就仔细地查了一下。”

“誉先生是很厉害。”阿树撇撇嘴,“古海你要是和他同一个时代,肯定早就被抓住了。”

“哈……”古海轻笑了一声,“誉狮子雄好像也挺善于寻人的,你家里人要是托他来找你,可能你也早被抓回去了。”

说话间,古海找到了楼梯口,他拉着阿树的胳膊走了上去。老式的楼梯有点陡,阿树索性挽住了古海的胳膊。幽深的黑暗当中,只有两个人的足音回荡着。阿树下意识了收紧了挽着古海的手臂。

造访小说舞台的兴奋感被这静谧染上了几分恐惧,阿树的心“扑通”直跳,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从阿树和古海结伴逃亡以来,紧张感就如影随形。阿树排遣紧张的方法就是不停地和古海说话。这一次也不例外,阿树一边随着古海登上台阶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古海,你今天是特意到这里来的吗?”

“也不是。”

楼梯将近转弯处,古海先用手电筒照了照拐角处。还好,并没有老鼠、蝙蝠或者其他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夜行生物。“正好想到这一片被列在改造范围,就过来看一看了。”

“这样啊……”

连续上了两层楼,阿树微微气喘。他借着上扬的音调来掩盖声音的颤抖,“古海,你读过若宫医生的作品吗?”

“看过一点。”古海扶住了阿树的胳膊,可能是想给不擅长体育活动的他鼓鼓劲,也可能单纯是因为这样放着顺手。“不过那些是文学作品,和真实的案件肯定差别很大。”

“那也没办法啊,若宫医生要考虑委托人的隐私。”阿树吁了好长一口气,方才慢悠悠地说道,“而且若宫医生还要……”

古海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后半截话。“嗯?”

“而且若宫医生还要突出侦探的形象。”阿树轻笑了一声,“我记得誉先生给若宫医生的作品写过后记,他说若宫医生只写成功的案子,让大众误以为他无所不能。”

“这个我有印象。”古海点点头,“好像还有一句评价是‘几何定理加恋爱描写’吧。”

“他们两个本来就是情侣,恋爱描写是免不了的。”

他们已经走到了四楼的楼梯口。古海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树,“那阿树你的理想型是誉狮子雄了?”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但是哪一个读者不曾有过对故事主人公怦然心动的瞬间呢?更何况这一位主人公是睿智神秘的大侦探。

楼道里漏了点路灯的光进来,阿树泛红的脸颊随着阿树的动作若隐若现。阿树放开古海的胳膊,摇着头慢悠悠地说道:“反正我的理想型不是你这种。”

“是么?”古海用手电筒查看着走廊。长长的走廊上只有灰尘和少许被住户遗弃的杂物,401公寓应该在走廊最里面那间。

“阿树,我曾经有一个对象是个推理小说迷,我为她模仿过几次誉狮子雄。”古海清了清嗓子,说出了那位大侦探的口头禅,“‘我兴奋起来了’。”

“居然在大侦探的故居重复自己的诈骗史?”阿树连白眼都懒得翻,他抬起手掌比了个鼓掌的手势,“古海你真是厉害得没话说。”

“小若宫——”古海还在模仿侦探的口吻,“多谢夸奖。”

“我不是你的受害人。”阿树顿了顿,“我是日下部树。”

“好的,阿树,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两个人停在一扇铁门前面。按照作品里的描写,这里应该挂着“SHJW侦探事务所”的门牌。事务所的S·H先生经常忘记锁门,委托人常常在敲门的时候就把门给推开了。在发现陌生人突然出现在客厅之后,惊愕不已的J·W就会冲杂物间抱怨一句“狮子雄,你怎么又不锁门啊”。

门牌已经被取下了,墙上一个落漆的方框证明着它曾经被挂了很长时间。防盗门倒是虚掩着的,门缝中的黑暗有着摄人心神的魅力。推开这扇门,就是发生过许多故事的401公寓。

虽然这里面应该没什么东西了,但是能来看看名人故居也是难得的体验。更何况我是和有名的婚姻欺诈师一起造访犯罪顾问的旧居,这种事情说出去都没人信。

阿树偷偷瞄了一眼古海。依然是凌厉的侧面线条,依然是波澜不惊的双眸,依然是厚颜无耻的言行。

“阿树,我们该不该说‘打扰了’?”

嘴上这么说着,古海的手就搭到门把手上了。阿树都来不及回答,古海已经推开门进去了。

嗯,果然这间公寓只剩下空荡荡的地板了。

 

二、

“卟滋滋滋——”

阿树和古海刚刚在玄关站定,就听见了怪异的声响。阿树最开始以为是躲在401里面的老鼠,但是转念一想他们这一路一只老鼠都没看见。这栋公寓以及所在的街区都已经荒废很久了,需要厨余垃圾的老鼠不太可能躲在这种地方。

“这是什么声音?”

“我也不知道。”古海摇摇头,“听着像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

古海指的方向是一堵墙,更确切来说是401公寓的深处。401公寓现在只有空荡荡的地板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奇怪的声音。

阿树和古海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两个人一起踏上了地板。逃了这么长时间,在废弃民居里碰到其他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了。要是对方是普通的流浪汉倒是没关系,就怕是其他什么更危险、更出格的人物,比如通缉犯或者瘾君子。

古海走在前面,他的步子很轻,一只手臂把手电筒低低地照向地板,另一只手臂高高地举在身后。这个姿势,有点像护着后面的阿树,又有点像单纯是为了不发出声响而抬手。阿树则利用身高的差异,弓着身子缩在古海的背后。阿树承认自己胆子不是很大,要是真的碰上危险人物,还是高个子古海更有胜算。

他们已经来到了客厅的中央,“卟滋滋滋”的怪声越来越明显。阿树,是一个脑子里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的人。他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着这间空屋。落满尘土的吧台、垂着吊钩的天花板、稍稍松动的木地板,这些在若宫医生的作品当中有迹可循的陈设,尽职地提醒着此处曾是故事发生的舞台。如今帷幕已经落下,主演悄然远去。两个不速之客把属于剧终后的宁静打破了,那个怪异的声音会是为了赶走他们而出现的吗?

他们最终在装了磨砂玻璃的双扇门前停了下来,“卟滋滋滋”的声音正是从门后传出来的。古海将手电筒照向门扇。映着光的磨砂玻璃化成了若有若无的亮点,零零碎碎的漂浮在黑暗当中。手电筒对着门照了好一会儿,那阵怪声依然没有停。

古海侧过头看向阿树,“阿树,你看的书比我多。”

阿树领会到了古海的意思。他扫视了一眼客厅,接着点点头,“这应该就是杂物间了。”

古海皱着眉晃动手电筒,那些细碎的光点也跟着摇曳起来。“那这……”

几乎是古海话音刚落,磨砂玻璃反射的光亮有了变化。本来只是昏黄的手电光,慢慢地变成明亮的白光。这白光越来越强,把周围映得有如白昼一般,把两人的视野都晃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阿树本能地用手遮住眼睛。一只瘦长的胳膊把阿树轻轻地往后推,应该是古海。随着光线的变强,“卟滋滋滋”的怪声也越来越响,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阿树一手捂着眼一手拽着古海的胳膊往后躲,古海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是阿树没听清。

“哒哒哒——”

急促的脚步声飞快地靠近了,接着是“吱呀”一声。双扇门也许是被打开了,一股夹杂着铁锈味的热风扑到了阿树的脸上。

“狮子雄,你怎么又搞起这个了?”

即使是在埋怨,也依然清朗悦耳的声音。“都说了多少遍了,要提前开窗通风!我在外面都要被你熏死了!”

那阵怪异的声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桀骜的声线。

“小若宫,你又在看童话书了?”

眼部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阿树便睁开眼睛。视野里所出现的东西,让阿树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强光出现了幻觉。本来只剩下空地板的401公寓,又被各种陈设占满了。冒着热气的咖啡壶,青翠欲滴的绿植,稳居客厅中央的床铺,晃晃悠悠的沙袋,堆满书籍的书架,这一切都和若宫医生的作品里所写的一样。

阿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确定并不是在做梦。古海则是打量着那个站在双扇门边的人。那个人穿着套头毛衣,蹙着眉和杂物间里的人说着话。杂物间里那个转移话题惹怒了他。他连连跺着脚,像一只又急又怒的小狗。

不管是耳中所闻还是眼前所见,都真实而具体。只有头脑中残存的理智在提醒两个人这是一栋被废弃的民居,这间公寓里的两位房客早就已经搬走了。

古海拍了拍阿树的肩膀,“阿树,你看见了吗?”

“嗯……”阿树沉吟着应道,“我都不相信我看见了。”

“这是他们吗?”古海说出了那两个遗落在故纸堆的姓名,“誉狮子雄和若宫润一?”

“应该是。”

狮子雄边絮絮叨叨地说话边走出杂物间,若宫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经过了阿树和古海站着的地方,却是连头也没有回一下。阿树大着胆子伸手去拉若宫的毛衣,结果发现自己的手直接从若宫的轮廓里穿了过去。手上并没有特别的触感,就像在空气中摸索一般。

“哇啊——”

阿树被吓得叫了起来。他伸出去的手没收回来,整个人直直地往前栽。古海眼疾手快扶住了阿树,“冷静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树想借玩笑话掩饰惊慌,“总不至于我们两个一起被降了天罚,在这里撞鬼了?”

古海笑了,“和我一起确实容易遭报应。”

“别胡说了!”阿树反而没心情开玩笑了,他还不想以恐怖片的方式给这段逃亡之旅画上终点。看见黑漆漆的401公寓现在变得阳光灿烂,阿树的心里格外沉重。他苦着脸看古海,“总而言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古海点点头,拉着阿树的手一起往玄关走。狮子雄和若宫坐在沙发上,两个人共读着一本书。若宫拿着书,狮子雄轻声读出来了其中的一句话。

“彩虹的彼端,连接着天之海……”

本来步子飞快的阿树突然停了下来。古海不解地看着阿树,“怎么了?”

“这本书我看过。”

阿树他们站的角度,可以看见若宫手上拿着一本薄薄的小书。封面的底色是天蓝色,上面画着一道弯弯的彩虹。

 

三、

“我在说你呢,你别想转移话题!”

“耶云恭介老师的童话确实能够治愈人心。”

“你……”站在门边的人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看的是耶云的书?”

“还是看的那本《彩虹的彼端》?”

“对。狮子雄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杂物间里传来拖动座椅的声音,身材高大的男人慢慢地靠近了。他挥舞着手臂,将手指戳向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这个很简单。今天是晴天。小若宫你放好咖啡壶,回过身就能看见沐浴在阳光下的书架。那本《彩虹的彼端》正好放在被太阳直射最显眼的地方。”

他突然把声音压低了一些,模仿着门口的若宫的声调,“‘阳光和彩虹不是挺合适的吗?偶尔也看看童话来治愈一下吧?’小若宫,你就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那本书拿下来了。”

若宫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狮子雄抬手打断了他,“当然还有别的证据。书架上大都有其他很久没看的书。准确来说,我们家的书架上只有童话书那一层的书是经常翻看的,所以书架上落的灰比较多。小若宫你呢,十分讲究环境整洁,所以就拿着抹布之类的把书架整理了一遍。”

“袖口上沾了水。”狮子雄拉过若宫的手臂,指了指手腕。狮子雄顿了顿继续说道,“小若宫你整理完书架,终于要准备看书了。应该只看了没几行字,就闻到了杂物间的味道,于是小若宫放下书开窗通风,再过来找我。”

若宫又想说话,但是狮子雄又一次打断了他。“当然,小若宫找我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狮子雄朝着吧台的方向打了个响指,“应该是咖啡煮好了,问我要不要喝咖啡之类的。”

狮子雄说完,就大踏步地往吧台走。他麻利地取过黑色马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咖啡。“小若宫,咖啡煮久了味道就不太对了。”

若宫已经坐回沙发上了。他手里正捏着一本翻开没几页的书,那本书的封面上画着一道弯弯的彩虹。“那你下次自己煮好了。”

“这种事情一般是助手代劳。”

“哼——”

若宫瞪了狮子雄一眼,接着就低头看书。狮子雄端着马克杯凑了过来,“小若宫,你是真的很喜欢看这本书,我都看见你读好几次了。”

“所以你刚刚才能猜对?”

“我从来不猜。”狮子雄喝了一口咖啡,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是基于掌握的事实和个人经验做出的推理。”

若宫笑了笑,没有理会狮子雄。狮子雄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他的脑袋朝书页凑了过去。

“‘彩虹的彼端,连接着天之海’。唉呀,真是优美的句子,可惜不符合科学常识,彩虹是光线折射,云团也是水汽凝结,所以……”

若宫伸手捏住了狮子雄的嘴巴,“吵死了!”

“嗯唔唔……”狮子雄指着自己的嘴巴,口齿不清地求若宫手下留情。

“要看就好好看!”若宫嗔怪着瞪了狮子雄一眼,接着松开手,“不要啰嗦。”

“是是是!”

狮子雄忙不迭地点头,“这么美好的童话,应该好好欣赏。不过啊,小若宫,童话不都是圆满结局的吗?为什么这一本最后是悲剧?”

“应该不算悲剧吧。”

若宫把书翻到最后一页,“他依然在等待。等到天舟返航,他们就能够重逢,就能够回到过去美好的日子。”

若宫吁了一口气,“还是留了希望的。”

“这么说也行。”

狮子雄随意地应了一声,接着把喝空了的咖啡杯递了过去。“拜托了,小若宫。”

若宫叹了口气,起身去帮狮子雄续杯了。《彩虹的彼端》被倒扣着放在茶几上。封面上的七色彩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本书的作者叫做耶云恭介,是一个以写治愈类的童话闻名的作家。

 

第一部分:彩虹的彼端

一、

中园穿着白色的外套,背后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皮包。他的个子不高,在瑟瑟的寒风中缩成一团。刚刚经历过霜冻的地面又硬又滑,中园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这个样子,有点像蹒跚学步的小孩,也有点像笨拙的鸭子。中园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

难怪主编会在休渔期选我来小渔村采风。我这种傻子,就适合这种傻子任务。

主编的话语犹然回荡在耳边,“中园君,你为什么总写一些幻想类的故事呢!?现在这个时代,没人愿意读这样的幻想题材了!!去附近的渔村采风,写一篇文章出来填下次的版面!你总该对得起自己的工资吧?”

中园叹了口气,裹紧了并不怎么厚的大衣。他自从大学毕业以来,就在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工作。出版社的主要工作是编写一份片区内发行的报纸。报纸的版面总是填不满,需要轮值编辑自己想办法。中园轮值的时候,总是试着翻译外文短篇小说或者撰写一些小故事。中园喜欢带幻想色彩的故事,特别是童话故事。

“没有特别的原因,人总是会被单纯美好的事物吸引。”

“但是我们的读者没有被你的故事吸引!!”

这段对话,在主编和中园之间发生了无数次。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中园被分到一个辛苦又无趣,吃力不讨好的专题任务。比如这一次,到休渔期的渔村采风。且不说冬天的海边有多冷,光是坐车晕车就够中园受得了。长达一个小时的颠簸之后又是一段难走的土路,中原学鸭子走路学了十多分钟才看见渔村内民居的房顶。

因为看见希望就在前方,中园难免心中欢喜。这一分神,脚下的步子就迈得大了些。

“哎呀——”

中园脚下打滑,一边胡乱地挥舞双手一边无可奈何地往前栽倒。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近的有自己的会不会摔骨折、这附近的急救队的号码是多少,远的有这件白色外套沾了泥很难洗、报销医药费的时候主编会不会啰嗦。

“小心一点。”

用力量勾住了中园的双肩包,中园硬生生地在坠落的半中央停住了。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把中园扶起来。“我们这里冬天土很滑,你要慢点走。”

说话的人是一个年纪比中园大几岁的年轻人。他脸上的笑容很可爱,眉眼弯弯,就像一只没有心机的小狗。实际上,中园想起来了自己小时候养的柴犬。小柴犬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咧嘴眯眼的朝中园扑过来的样子,是中园童年回忆当中最温暖难忘的部分。

“我叫中园恭介。”中园废了半天的劲,好容易才从双肩包的贴背口袋里抽出名片夹。“这是我的名片,我是来采风的。”

“小柴犬”接过中园的名片,非常大声地感叹了一句。“原来你是出版社的编辑啊,我是不是应该叫你老师?”

“不用不用。”中园赶紧摆摆手。他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小柴犬”点点头,笑容依旧灿烂,“嗯,那就‘恭介’。”

中园所说的“直接叫名字”是让对方以姓氏称呼。这种社交礼仪在职场上是约定俗成的。但是渔村民风淳朴,肯定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弯弯绕。中园也就不再多想,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句。“是。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小柴犬’和中园一样鞠了个躬,“我叫柴门暖。你叫我‘小暖’就可以了。”

人如其名,小暖的笑容像和煦的春风,把隆冬的寒冷给全都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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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的彼端,连接着天之海。天之海中的天舟,由最善良的天使掌舵。天使每日驾着天舟,遨游于浩荡的天之海。

彩虹、云霓、星辰,天之海的美景数不胜数。天使泛舟赏景,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很偶然的机会,天使看见了地上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那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他正仰头看着彩虹。

 

二、

小暖是个很热心的人,他带着中园和渔村里的人打招呼。中园按照自己预订的采访计划,把今年休渔期的时长、渔民在这个时间的安排、对来年渔业发展的展望全都问了一遍。中园把得到的答案记在了随身带的笔记本上。他写字的时候,小暖就在背后煞有介事地边点头边“嗯嗯”连声。

“小暖?”

中园不解地看着小暖,“我是有地方写错了吗?”

“没有。”小暖又咧开嘴笑了,“我只是单纯地感慨一下。”

中园依然莫名其妙,“感慨什么?”

“恭介的字真好看。”

“小暖!”

从进渔村开始,小暖就对中园赞不绝口。从长得清秀说到写字好看,从声音好听说到非常讲礼貌,中园的一言一行都充满了可以挖掘的闪光点。从来没被人这么夸过的中园,脸红通通的,不知道是海风吹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你别拿我开玩笑了!”中园把笔插回到笔记本上,半是气恼半是认真地说道,“我是个顶普通的人。”

“恭介可一点都不普通。”小暖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么冷的天还能坚持来采风,真了不起。”

要不是相信小暖没有恶意,中园都要被气笑了。“我也不想来的,是上司硬逼我来的。”

小暖眨眨眼睛,“为什么要逼恭介来?”

他在渔村长大,现在在船务公司做海员。船务公司里大都是本地的民众,职场环境相对单纯很多。小暖也许没办法想象渔村以外的世界的复杂,中园就算用报纸销量之类的话来解释也可能起不到任何效果。

中园叹口气,简洁地解释道:“因为我最没用。”

“恭介怎么可能没用呢?”小暖急切地说道,“恭介明明这么厉害。”

“我根本就不厉害!我是最没用的那个!”

中园急得跺跺脚。还好,他们现在是在室内,不然这么大的动作中园肯定又要滑倒了。

“恭介……”

小暖眼神复杂地看了中园好一会儿。中园正准备就自己一时失态道歉,小暖的眼睛突然又变得炯炯有神。

“恭介,我们晚上去看星星吧~~”

小暖伸手抓住中园的肩膀,兴奋地晃了好几下。“今天是晴天,星星肯定都出来了。”

中园一时没反应过来,“诶?”

“海上没有别的船,我们可以慢慢看。”小暖举起胳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天上和海里都是星星,到处都亮闪闪的,特别的好看。”

“可、可是……”

中园本来想说“可是我没打算在这边过夜”,但是眼睛亮闪闪的小暖一边晃着中园的肩膀一边撒娇般的怂恿着,“恭介,我们一起去吧。星星真的特别的好看。”

“我……”

“去吧去吧~~恭介,我们一起去吧~~”

推辞的话在喉咙里酝酿了好几次,最后变成了。“晚上是不是很冷?我好像没穿够衣服。”

这句话是真的,中园低估了城市和乡村之间的温差。他只穿了一件加绒的白色外套,从下大巴开始就冷得缩成一团。要是晚上出海,估计海风能直接把他冻成一根冰棍。

“这个没关系。”小暖用力拍了拍中园的肩膀,“我拿我的棉袄给你穿。”

晚上的时候,小暖果然拿来了一件特别厚的棉袄。那件棉袄的样式谈不上多好看,但是真的非常暖和。中园本来就比小暖矮了半个头,那件长棉袄直接拖到了地上。小暖犹然怕中园受寒,把棉袄上的帽子也给中园戴好了。裹得严严实实的中园,就像拿棉被包住了头。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在外面,询问的话语全都被温暖的屏障混得模糊不清了。

“小暖,你冷不冷啊?”

小暖穿的还是白天那件衣服。小暖朝中园比了个“OK”的手势,“我没事,恭介,小心嘴巴里灌风。”

小船开得很快,甲板上的风像利刃一样嗖嗖地往后刮。中园的耳朵包在厚棉袄里,犹然能听见“呼呼”的凌厉风声。中园眯着眼,仰头辨认着天上的星星。星星确实很亮,细细地缀满了整个夜空。

“恭介,我们再往前面开一点。”注意到了恭介正在看星星,小暖做了一个补充说明,“那里看星星最好看。”

“嗯。”

恭介顺从地点点头。疾行的船舷拨开波浪,将缀着亮宝石的黑色巨幕不断地甩在身后。专注掌舵的小暖,有着高大而坚定的背影。就像故事里敢于挑战风浪的年轻勇者,他的胆识和力量,即便和漫天的星辉相比也毫不逊色。

恭介一时有些恍神。直到小暖走过来拍了拍肩膀,恭介才意识到船已经停下了。

“恭介——”小暖以眼神示意恭介抬头,“好好看看星星吧。”

灿烂的星辰,既点缀着天空,也照亮了大海。漆黑的夜空,墨色的海水,在星光中融成一体。这一叶小舟,也不知道是行驶在海上,还是漂浮在空中。纯净的、极具震撼力的美,夺去了人的复述能力。也许有人可以如实用相机记录天海一色的美景,但是绝对没人可以准确表达出中园此刻的心情。

点点星光,尽落在中园的眼中。微风吹起涟漪,星辰变成了粼粼波光,郁结于中园心中的块垒,随着荡起的波纹渐渐消散开了。一圈圈的水波,一层层的云团,都无法遮住这温柔浪漫的光辉。耳畔传来风声,脸颊被吹得发冷,犹然恋着这一刻的美景,犹然不愿意移开目光。

“……真好看。”

中园愣了很久,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话。小暖得意极了,“我说了很好看吧。这里离岸边远,星星也显得特别亮。”

“小暖真厉害。”中园真诚地夸赞着,“谢谢小暖带我来看星星。”

“是恭介厉害。”

“你又开我的玩笑了。”

在星辰的照耀之下,即使是抱怨的话语也多了几分柔情。中园嗔怪地瞪了小暖一眼,“我都说过了,我是……”

“不,恭介确实很厉害。”小暖打断了恭介的话。他说的又快又急,“恭介,我没有再开你的玩笑,你真的特别厉害。”

“小暖……”

中园相信小暖没有恶意,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狭隘了,把一片真诚的小暖弄得生气了。

中园苦笑了一下,“小暖,我知道你很好,但是我……”

“恭介,你写的那些故事我都看过。”

小暖冷不丁一句话,中园完全糊涂了。“诶?”

“我说我都看过。”小暖看着中园的眼睛,十分真诚地说道,“不管是翻译的外国的故事,还有那些恭介自己写的故事,我都看过。我可能没有完全看懂,但是真的都是特别好的故事。”

“……你开玩笑的吧?”

“我没开玩笑。”

小暖非常认真地说道,“恭介写过追彩虹的孩子,写过胆小的狮子,写过陪朋友冒险的斑马,写过淘气的小蛇,写过吵吵嚷嚷的乌龟一家,还写过两个结伴逃跑的骗子。”

“这……”

确实都是中园写过的故事。有几篇还是早期的作品,如果不是小暖提起来,中园自己都快忘记了。

小暖拉住了中园的手,带着力量的温暖把微凉的小手给包住了。“都是像星星一样的故事,我真的特别喜欢看。我不喜欢看书的,但是有那些故事的报纸,我都愿意看好几遍。”

中园因为写那些卖不出去的幻想童话,被主编和同事不知道嘲笑了多少年了。早就已经习惯冷嘲热讽的他,突然得到了意料之外的肯定和赞扬。中园眼睛都有点湿润了,“谢谢……”

“谢谢,谢谢小暖。”中园结结巴巴地道谢,他努力吸鼻子憋眼泪,“我都不知道还有人愿意看。”

“怎么会没人愿意看呢?恭介写的故事,我永远都愿意看。”

“小暖……”

“所以说,恭介是特别厉害的人。”小暖用力捏捏中园的手,“恭介可以来这个渔村,我可以见到恭介,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小暖停了几秒钟,“至少,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中园点点头,他泛着水光的眼睛弯成了弧形,“我好久都没这么高兴了。”

“那就好。”

星光依然灿烂,孤独的人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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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彩虹渐渐的消散了。孤独的孩子慢慢地垂下了脑袋,他唯一的乐趣就这样不见了。今夜似乎没有月光,连影子都不能陪伴在他的身旁。

“等等——”

他疑惑地回头,眼前的一幕让他完全呆住了。沐浴着光辉的天使缓缓自天空落下,他的手上抱着一颗大大的星星。

天使把星星塞到了小孩的手里,“这个送给你。”

 

三、

那次采风,中园以“深夜的星辰”为题写了一篇散文填上了版面。主编还是啰嗦了几句的。“我让你去渔村关心一下渔业发展,结果你就写了一篇抒情散文?不过写的还算不错,海边观星也可以算地方特色。中园君,这次你合格了。下次……”

“下次我还会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的。”中园倔强如故,“还请主编多多指正了。”

看见主编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中园就笑微微地告辞了。关上主编办公室门的时候,中园想起了小暖那句话“恭介写的故事,我永远都愿意看”。

就算是为了小暖这个唯一的读者,我也要坚持写下去。

话虽如此,从渔村回来之后,中园总是静不下心来。出版社装的是文字处理软件有点问题,每次启动都会自动打开上次处理过的文档。中园把自己那篇《深夜的星辰》看了好几遍,心里想到可就不止灿烂的星辰了。小暖像柴犬一样可爱的笑脸,小暖温暖的手,小暖贴心的话语,甚至小暖那件丑丑的长棉袄,中园每次把这些想一遍,就已经过去起码半个小时了。这种状态的中园,完成职责内的校对工作都有点吃力,更别提腾出时间写东西了。

中园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为了能够静心工作,有必要再见小暖一面,认真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对,如果小暖问起来,就这么解释。

等真的再见到小暖的时候,中园的理由根本就没用上。那天是个晴天,小暖穿着一件浅色的外套站在船坞。海边的风很大,小暖的头发被吹得蓬蓬的飞舞着,没拉上拉链的外套也鼓成了张满的风帆。

“恭介~~~”

看见中园之后,这艘有着可爱笑脸的小船张着帆驶了过来。还没等中园开口,小暖就说了一长串的话。

“恭介,我一直都在想你会不会再来呢。我现在每天看到星星,都能想起那天和你一起出海。对了,恭介,我们再一起看星星吧?”

小暖拉过中园的手,像撒娇一样摇晃着,“恭介,你说好不好?”

上次见面的时候,中园已经问过小暖年龄了,确实是要比中园大好几岁。但是小暖这种亲昵的行为,又很像是小孩子。童年里那只小柴犬扒着中园裤腿撒娇的时候,中园总是投降。现在自己作品唯一的读者柴门暖撒娇,中园又怎么可能不答应呢。

中园答话的语气里也满是上扬的尾音,“好啊~~”

于是,中园又一次穿上了那件样式有点奇怪的棉袄,和小暖一起出海看星星了。两个人都很兴奋。小暖把船开得飞快,中园甚至忘记了怕冷,在小船加速的时候,直接“呀呼”地喊了出来。

到了上次观星的地方,再次被漫天星辉的美景震撼。小暖利用海员的知识,教中园辨认天上的星星。

“那是猎户座,冬天的时候最容易找到。”

“这个是御夫座。”

“还有这个,是大犬座。”

小暖教的很认真,中园也听的真仔细。中园像学生时代听课时那样,把小暖教的知识点全都记在了随身的笔记本上。中园写字的时候,小暖也像上次那样凑过去看。他依然对中园赞不绝口。

“嗯,恭介写字真的很好看。”小暖无比艳羡地感叹了一句,“我就不行了,每次写航海日记,都被说写字像鸡脚爬。”

“小暖,你也很厉害啊。”中园指了指刚刚记下的笔记,“你教我这么多和星星有关的知识,简直就像老师一样。”

“老师……”

不知道中园的话戳中了小暖哪根神经,小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接着小暖猛地一拍掌,“恭介,你做我的老师吧。”

中园没反应过来,“啊?”

“我说,恭介,做我的老师吧。”小暖抓着中园的肩膀晃了晃,“恭介,你教我练字,对,还可以教我英语。恭介你英语很好的,对吧?”

中园呆了好几秒,才愣愣地问道:“小暖,你为什么突然想学英语啊?”

“因为英语很重要啊。现在的船上很多设备上的按键都是英语的,如果和海外船只接触,那就更需要英语了。”

在列举了一串英语学习的重要性之后,小暖突然话锋一转。“英语肯定是要长期学的,那样恭介肯定要经常来这里。恭介肯定会很辛苦,我要天天陪恭介来看星星,做为恭介这么辛苦的谢礼。”

小暖对自己的私心不加掩饰,中园有点发窘。中园红着脸把头别在一边,“好好地说什么呢?我还没答应要教你呢!”

“欸——”

小暖绕到中园正前方,“恭介老师,我是真的很想学英语啊。”

中园把头扭向另一个方向,小暖也赶紧追了过去。“恭介老师,我说的是真的,你就收了我这个学生吧。”

“别叫恭介老师,我还没答应你呢。”

看见中园又要扭头,小暖干脆掰着脖子挽留住了,“恭介老师~~~”

“我没答应!”

在小暖的软磨硬泡之下,中园终于答应做小暖的“恭介老师”。中园每个周末来渔村教小暖英语,小暖自己利用周一到周五的时间复习教过的单词。外语学习,听说读写缺一不可。复习时间也不例外。

中园租住的公寓里安装了座机,基本上每天回家都能收到小暖的电话留言。先是十分拙劣的一句“Good morning”,再是小暖充满活力的声音,“恭介老师,你上班去了吧?有空回个电话给我哦,我有几个单词不会读。”

中园回电话过去,两个人会聊很久。其中关于英语单词的部分不是很多。

“恭介老师,你在干什么啊?”

“我在这里回你电话。”中园用手拨动着听筒下的电话线。电话线上带着线圈,拉长后有点像带着卷的头发。嗯,小暖的头发就是有点卷的。中园拨动电话线的动作变得轻揉起来,但是嘴上还是不忘记对小暖的调侃。

“小暖,你的头发是不是又被吹得乱蓬蓬的了?”

“恭介老师,你上次头发不也是被吹得像一团草吗?”

“你敢取笑老师。”中园故意装出凶样子,“我要停你的课!我这个礼拜不去了!”

“不要不要,恭介老师,我错了。”小暖憋了半天来了一句,“I am sorry。”

小暖的发音还很不标准,中园被逗笑了,一场“危机”就这么化消了。

有时候是小暖老师反过头检查恭介的知识。

“恭介,你那里看得到星星吗?”

座机的位置正对着公寓的窗口,中园便点点头,“可以看得见一点。”

“那你找得到猎户座的位置吗?”

“我试一下。”

本来拿着听筒视野就有限,再加上中园的星座知识并不是很熟练。中园又是踮脚又是歪脖子的努力了好半天,也没能完成小暖布置的任务。“对不起,小暖,我没找到。”

中园耷拉着脑袋,语气里满是颓唐。电话那头的小暖笑着说道,“没关系的,恭介,下次我再教你。”

“可是你已经教我好多次了。”中园学了一下小暖的口头禅,“‘是我太笨啦’。”

每次学不会单词,小暖总会说上这么一句话来自嘲。恭介老师都会好好地安慰鼓励一番,小暖老师当然也不例外。

“恭介,我其实不是想考你。”

“嗯?”

“恭介,我是想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同样的星星。就算我们人在不同的地方,看到的星星也是一样的。”

小暖温柔的声音,跨域了几十公里的距离,通过电流传了过来。某种尚未挑明却越来越强烈的情愫,通过这同样的星空传到了中园的心里。

中园捏紧了手里的听筒,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小暖吁了一口气,“恭介,要是周末能早点来就好了呢。”

“是啊。”中园又一次踮起脚,试着把窗外的星空更多的纳入眼底。小暖家的窗户视野开阔很多,他要和小暖看到一样的星星才行。“要是能一下子就到周六该多好。”

学生总是有淘气的时候,这一点和师生关系是否融洽没有必然联系。这一天,明明已经到了上课时间,小暖还赖在榻榻米上不肯起来。

“小暖,起来学了。”

前一秒还在滚来滚去的小暖这会儿立刻闭上眼装睡。中园又喊了一声,小暖居然煞有介事地装起了打呼噜。

“小暖!!”中园不得不拿出“师长”的威严,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小暖终于被震醒了。他打着哈欠爬起身,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恭介老师,上课之前,我可以先问一个句子吗?”

“什么句子?”

“‘我爱你’用英语怎么说?”小暖拉过凳子坐在中园旁边,态度极其自然,就像刚才问的只是一个和“早安”、“你好”同类型的问候语一般。

中园也像平时一样,写在练习本上写下句子,“I LOVE YOU”,接着再指给小暖看。小暖撇了撇嘴,“恭介老师,教我念一下。”

这个也属于正常教学程序。三个单词,中园每个都教了三遍,每一遍都要求小暖跟读。

小暖似乎非常自信。在第三个单词学完之后,他主动提出试读。“恭介老师,我读一遍给你听。”

“咳咳……”小暖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有些做作。“I LOVE YOU。”

小暖得意地眨眨眼,“怎么样?”

中园稍微停顿了几秒之后给出了评价,“发音还是有点不准。”

小暖从善如流,“那就再教我一遍吧。”

学习本来就是个反复的过程。中园便又从头教起,依然是每个单词读三遍。但是这一次,小暖却不怎么配合了。

“恭介老师,你为什么不能连成一句来教呢?”

中园瞪了小暖一眼,“先学会单词,再连成句子。”

“这才三个单词,连成句子不难的吧。”

“小暖!”中园一本正经地说道,“学习不能急于求成。”

一向听话的乖学生小暖,今天格外反常。面对老师的规劝,他非但不接受,反而拖长了声音顶嘴。

“难道恭介老师害——羞——了?”

中园顿时涨红了脸,小暖偏偏还嬉皮笑脸地盯着中园看。中园的脾气一下子涌上来了,他把练习本往桌上一扔。

“耍我就这么好玩是吗?”中园抓起放在一边的背包,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既然你那么厉害,那你就自己学吧!”

“恭介老师——”

小暖赶紧抓着背包的一根背带。“我错了,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

“别叫我老师!我以后再也不教你了!”

中园用力扯另一根背带。两根背带绷得笔直,黑色的背包成了悬在空中的浮标。

“恭介,对不起。”小暖早就没了刚才的嚣张,他紧张兮兮地道歉,“你别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中园越想越生气,他连连跺着脚,“我以后都不来了!你根本就是存心耍我!”

“我没有耍你。”

“那你是要干嘛!?”中园又扯了扯背包带,他的力气远不及小暖,“浮标”根本动都没动。

“……I LOVE YOU。”

猛然冒出的英语句子,让中园火气上冲。中园想狠狠地骂小暖一顿,但是小暖不知道何时也涨得通红的脸让中园骂不出口。中园扁着嘴,气鼓鼓地瞪着小暖。

“没听清吗?”小暖忐忑地看了中园一眼,顿了顿补上一句,“那我再来一遍。I LOVE YOU。”

小暖的发音依然很拙劣,但是这不准的音节直直地击入了中园的心房。中园看不都敢看小暖,只低着头看悬在空中的背包。

“恭介,我是认真的。我也可以用日语再说一遍。”

小暖加大了拽着背带的力度,浮标连着中园一起往他这边挪动了一些。“我爱你哦,恭介。我每天都想见到你,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

每一句话,都像是重磅炸弹。把中园震得神思恍惚。中园脸上发烧,心如擂鼓,耳边不断的雷声轰鸣。中园几乎不知身在何处,只是感觉非常的开心。他像是又回到了和小暖第一次出海观星的夜晚,每一颗星星都非常好看,小暖说愿意看自己写的所有的故事,真的是特别特别的高兴。

“啪嗒——”

一直拉扯着的两根背包带松开了,悬在空中的背包掉在了地上。恭介把头靠在了小暖的肩膀上。他的声音很轻,而且还有点结巴,“我、我也最喜欢小暖了。”

“真的吗?我没听错吧?”小暖扶起中园的脑袋,语气中有难以掩饰的激动,“恭介你接受我的告白了?“

中园点点头,“嗯。”

“太好了!!”小暖抱着中园转了好几个圈。中园又是笑又是叫,“小暖,你快点放我下来!”

“万岁——”狂喜之中的小暖没听见中园的要求,他直白地用口号表达了此刻的激动。“万岁——”

挣扎着重新回到地面的中园,很快也加入了欢呼的行列。他高举着手,和小暖十指相握。两个人一起欢呼雀跃地喊了不知道多少遍。

“万岁——”“万岁——”

晚上,当然也还是坐船看星星了。在灿烂的星空之下,两双柔软的嘴唇碰在了一起。

那一天的星星,一定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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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的天使,每天都来陪这个孤独的小孩。天使和他聊天、陪他做游戏。而他为了表达对天使的喜爱,鼓起勇气唱了几首简单的歌谣。他唱得很差,但是天使总是非常用力地鼓掌,夸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乖孩子。

后来,天使还带着小孩坐上了天舟。两个人一起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遨游。

“你看,这是星星,和我送你那颗一样亮。”

“不,你送的那颗是最亮的。”

天使笑了,“你的歌声也是最好听的。”

 

四、

休渔期结束了,小暖要出海了。

中园和小暖他们现在还是两地分居,只有周末才能见上一面。中园打算再在现在的岗位锻炼一段时间,之后再找机会转做自由撰稿人,接着就搬去和小暖一起住。

小暖支持中园的决定,他期待着现在时不时出现在不起眼角落的小文章以及以后可能会有的长篇大作。“只要是恭介写的故事,我都愿意看。”

既然现阶段还是两地分居,那小暖出海对恭介的最直接影响就是每天的“教学”电话取消了,每周见面改成差不多是每半个月见一次。

“恭介,我们看见的星星是一样的。”小暖捧起中园的脸,温柔地嘱咐道:“要是有不认识的星星,恭介就记下来告诉我,我回来就教你。”

“知道了,我会的。”

中园把自己略小的手覆在了小暖的手掌上,“小暖,你在海上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生病了。”

“恭介也是。”

小暖亲了一下中园的脸颊,“要做一个好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等我回来。”

小暖这话像是嘱咐幼儿园的小宝宝,但是中园开开心心地答应了。“遵命~~”

“恭介真乖~~”

两个人在轻笑中完成了告别。

 

小暖把预定返航的日子告诉了中园。中园在日历上用红笔把那一天圈出来了,以前他是盼着周末快点到,现在他是盼着那个红笔圈出来的日子快点到。每次这个日子一到,座机上的留言提示灯就会闪闪发亮。小暖熟悉的声音就会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恭介,我回来了,有不认识的星星吗?”

如果这个日子刚好就是周末的话,中园就会直接去港口接小暖。中园的视力不错,他能够从港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眼锁定小暖。不过小暖身为海员,视力也不会太差。好几次,两个人都是同时看到对方,接着欢呼地冲了过去。

“小暖——”

“恭介——”

抱在一起转圈圈的笨蛋情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个港口的一大奇景。但是,在某一天之后,这个奇景就不再存在了。

中园能够回忆起来那一天的全部细节,具体到当时准确时刻、当时自己所在地方,太阳光从哪一个方向照过来,房间里的壁纸是什么颜色。没有人要求中园复述,只是中园自己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顾。

中园像往常一样的时间起床,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早餐。在确定日历上的红圈只有三天之后,中园笑眯眯地把吐司吃下去了。太阳很大,中园走出门之后还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眼睛。

沿着熟悉的路往出版社走,路上碰见了几个同事。一个同事问,“中园君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呢?”

中园摇摇头,“没什么啊。”

意识到自己可能笑嘻嘻的走了一路,中园收敛了一下神色。尽可能严肃地走进了办公室,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校对完稿件,中园按照既定安排用座机联系一个合作过的广告商。

办公室的电视里开始播午间新闻了,片头曲和听筒里的等待音一左一右地在中园身边响起。

“下面是本台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上午,守尾渔业的远洋渔轮‘海进丸’已确定遇难。‘海进丸’遭遇爆炸事故,船上无人生还。警方已经初步锁定……”

中园放下了听筒。他没有挂断,只是简单地吧听筒搁在了桌面上。中园侧头看向电视的时候,几个相熟的同事都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渔轮上的海员柴门暖疑似和恐怖分子有联系,因而策划了此次爆炸事故。曾有船员试图通过无线电向附近的船只求救,无线电讯息中有对柴门暖的指正。”

电视上出现了小暖的照片,主持人不带一丝波澜地介绍着重要相关人员柴门暖的消息。这个声音离中园很远。放在桌上的听筒里传来了广告商不耐烦的“喂喂”声,这个声音也离中园很远。

电视上那张小暖的照片,是小暖的工作证上的。光线偏暗,板着脸的小暖看上去特别的傻。中园每次看这张工作证都会笑,“小暖看上去好傻。”

一个实习生捂着嘴巴,夸张地说道:“哇,看上去就好可怕。”

她的感叹声也离中园很远。新闻放送完毕后插入的是一条保险业的广告,轻松舒缓的背景音乐也离中园很远。

中园被隔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什么都看得见,又什么都看不懂,什么都听得见,又什么都听不懂。

前两天还在批评中园文风的主编过来了了。“中园君,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谢谢。”

僵硬得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道了谢,这一声道谢也像从远山上传下来的一般。

中园像背起双肩包,包却直溜溜地掉在地上了。旁边的同事帮他捡起来,示意他把手伸进背包带里。中园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直接把背包往背后放了,他向同事道完谢,慢慢地走出了出版社的大门。

马路上的喇叭声、人行道上的人声,都渺茫得不真实。刚刚才走过一遍的道路,此刻格外的遥远。开门的时候,钥匙掉了三次。中园艰难地开完门之后,记得把钥匙好好地收在口袋里,因为小暖嘱咐过“好孩子要注意防火防盗,要注意门窗安全”。

想到小暖,中园就下意识地去看日历上的红圈。嗯,还剩三天,离小暖回来只剩三天了。

我的脸怎么湿漉漉的?好像刚刚在楼下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对劲了,是有人恶作剧吗?我的声音好像也不太对,怎么和感冒了一样?好奇怪,好像听见有人在哭。这个公寓的隔音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滴落的水滴在地板上汇聚成了一滩水渍,中园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哭声。他再次看向日历,那个红圈在朦胧的泪眼中散成了一滩模糊的红晕。

那个日子已经没有意义了,小暖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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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停留在人间的时间是有限制的。时间到了,不管是再亲密的伙伴,不管是再深厚的情谊,都不能成为天使推迟归期的理由。

孤独的小孩哭着拉住天使的衣角,抽抽搭搭地说道:“不要走。”

“想我的时候,看看我送给你的星星。”

天使替小孩擦干眼泪,非常温柔地安慰道,“我在天舟上也能看见这颗星星。我看见这颗星星,也就看见你了。”

“呜呜呜呜……”

眼泪很快又把他的脸弄花了。他依然不肯松开拽着天使衣角的手,“我舍不得你,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

“我也最喜欢你。只要你做一个乖小孩,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我一定还会再来看你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有骗过你吗?”

天使一直都是言而有信的。孤独的孩子放下心来,于是他松开了手,目送着天使登上天舟。白色的天舟缓缓升起,天使微笑着朝他挥手。他仰着头,像以前看彩虹那样,静静地看着越升越高的天舟。

怀里抱着那颗属于自己的星星,和着星星闪烁的频率,轻哼着曾经唱过的歌谣。他仰望着已然空无一物的天穹,寻找着曾经形影不离的身影。

他不会哭的,他要做一个乖孩子,他要等天使回来。

直到现在,他依然在等待。等到天舟返航,他们就能够重逢,就能够回到过去美好的日子。

 

五、

各种方法都试过了。阿树和古海没办法打开401公寓的大门和窗户,也没办法触碰包括狮子雄和若宫在内的任何一样物品。401的一切,像是一张运转自如的动态画,阿树和古海想是被强行夹在画框里的两只小小飞虫。飞虫没办法融进画布,也没办法从画框里逃出来。

这两只飞虫,脸上写满了不解、疑惑、惊讶以及惶恐。阿树紧紧地贴在古海的身边,“古海,你有没有得罪过誉先生啊?会不会诈骗到他的家人之类的?”

既然阿树依然有心情耍嘴皮子,古海又怎么会认输呢。“阿树,要不你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有哪件插花作品是若宫医生订做的,你随便插了两朵应付了事?”

阿树昂着头,非常认真地说道:“如果真有这种重要的作品,他们不会让我做的。”

古海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如果真的有这么危险的人物,我也不会选做对象的。”

 

阿树和古海在不断尝试开门和开窗的过程里,沙发上的狮子雄和若宫已经把那本《彩虹的彼端》看完了。

若宫叹了口气,“每次看到天使离开的部分,我就感觉很伤感。”

“小若宫……”狮子雄挑挑眉,“你刚才还说这个结局留了希望的。”

“但是毕竟还是分开了啊。”

狮子雄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身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狮子雄接完电话,疑惑地反问了一句,“是纵火吗?”

不知道电话那头回答了什么,狮子雄点点头。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接着拍了拍若宫的肩膀,“小若宫,来工作了。”

“怎么了?”

若宫把书放在茶几上,麻溜地站起身,“我好像听见了纵火。”

“对,是纵火。”狮子雄一边往玄关走,一边简要地做着解释,“一个叫神乐清的人在家里被烧死了。警视厅在往纵火案这方面考虑。”

“神乐清?啊,那个地产商。”

“对——”狮子雄拉开门把手,他转过身看着在抱头盔的若宫。“恨地产商的人有很多,神乐清又是个交友复杂的人,江藤他们就和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准方向。”

“那我们快点去吧。”

若宫抱着头盔冲在前面,狮子雄也立刻跟着往外走。没几秒,若宫很大声地埋怨道:“你怎么又不关门啊!?”

若宫转回身,一边艰难地用两只手抱着头盔一边把门给拉上了。

 

在若宫关门之前,阿树和古海试了很多次往大门外走。但是那道大门上加持了某种奇妙的结界,两个人一只脚刚刚跨出门槛,就立刻被传送回了玄关旁边的地板上。不管试多少次,结果都是相同的。好像401公寓外的走廊本来就是连接着401的玄关一样的。

若宫拉上门,急促的脚步声越离越远了。阿树和古海面面相觑地站在玄关,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401的阳光正好,那本《彩虹的彼端》还在茶几上闪闪发亮。阿树看过很多童话,有一段时间他特别喜欢这本《彩虹的彼端》。善良的天使,会在小孩最孤独的时候出现。向往着彩虹的孩子,可以登上天舟,和天使一起在星海遨游。

阿树心念一动,“嗯唔?”

古海看看阿树,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我记得我看的结尾和这本不一样。”

阿树快步冲向茶几的方向,他伸手去抓那本书。他有种莫名的预感,他这一次可以拿得到。果然,阿树的手碰到了硬壳的封面。被阿树白皙的手托在掌心的天蓝色封面,经过明媚的阳光一照,越发鲜妍可爱了。

“这本书怎么了吗?”古海慢慢走过来,“好像是一本童话书吧。我以前好像也读过。”

“那你记得结局是什么吗?”

阿树把手里的书放到结尾。那上面画了一个抱着星星的小孩,带着微笑看向天空。阿树将插画旁边的句子念了出来,“直到现在,他依然在等待。等到天舟返航,他们就能够重逢,就能够回到过去美好的日子。”

阿树摇了摇头,抿了一下嘴唇,“我读到的结局不是这样的。古海,你读到的结局是怎么样的?”

“我哪里会记得这个?”古海轻笑了一声,“我没碰到过对童话有特别兴趣的对象。”

“你……”阿树对古海翻了个白眼,接着开始查看这本书的出版信息。“耶云恭介?是这个名字吗?”

古海伸手指了指出版日期,“这本书出版的时候,阿树你都还没出生。也许阿树看到的是修改过的版本,也许修改的人不是原作者?”

“可能吧。”阿树抬起头,又扫视了一眼401公寓。“但是这本书和现在这情况有关系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树,既然我们现在只能接触到这本书,不如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古海把手搭在阿树的肩膀上,“你看到的结局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阿树闭上眼,努力了回想了好一会儿。再睁开眼时,阿树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沮丧,“我其实也不太记得了,但是天使好像是回来了的。”

“那个小孩呢?”

“天使带他一起走了。”阿树顿了顿,“对,一定是天使带小孩一起走了。我记得我当时看了结局挺高兴的。”

“高兴?”

“因为天使最终没有放弃他之类的?”阿树自嘲地笑笑,接着半调侃半认真地解释道,“很多人小时候都盼望有天使啦、神仙啦之类的来带自己离开的。”

“真是危险啊,阿树。”古海夸张地叹气,用力拍打着阿树的肩膀,“对一成不变的生活感到厌倦、期待一些不合常理的发展,这种人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

阿树毫不留情地回敬道,“那你肯定骗了很多这样的人吧?”

“确实。”古海承认地很干脆,“比如上次那一位小姐,名字好像是叫……”

“玉子。”阿树皱了皱眉,“真是的,你好歹把别人的名字记住啊。”

“那我可记不住,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阿树,从小就是一个个淘气任性的。在插花课入门的时候,六岁的小阿树就一本正经地说过:“我不喜欢被插在瓶子里的花,我喜欢长在野外自由自在的植物。”

日下部家,是有名的插花世家。结果下一代的继承人如此叛逆,家里的长辈不知道暗地里叹了多少气了。禁闭也关过、经济制裁也有过、打板子之类的体罚也上过,阿树始终都是脖子一昂,绝对不愿意做自己不高兴的事情。要他学乐器可以,但是不可以逼着他练自己不喜欢的曲子;要他插花也不是不行,但是瓶子里的花要保持刚摘下来的原样;要他相亲也没什么问题,他可以在相亲宴上故意丑态百出,让对面主动拒绝。

在被硬逼着相了大概十几次亲之后,阿树的相亲对象成了玉子小姐。玉子小姐的家族和阿树出身的日下部家一直有交情,而玉子小姐本人又以以温柔贤惠著称。做好了又一次在相亲宴上捣乱的准备的阿树,邮箱里突然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邮件。

阿树按照邮件里的地址赶到了咖啡店,见到了一脸娇羞的玉子小姐以及被玉子小姐挽着胳膊的古海。

“我打算和古海先生结婚。”玉子小姐朝阿树鞠了个躬,“所以只好和日下部先生说一句对不起了。”

“我没关系。”

阿树边说话边打量着古海。古海那天穿的是西装,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鬓角上垂下的短发依然像风铃,随着古海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玉子小姐,古海先生,先恭喜你们了。”

玉子脸一红,小声地道了一句谢。古海跟在玉子的后面,“多谢你,日下部先生。”

和玉子的娇羞喜悦相比,语气毫无波澜的古海显得极其怪异。不过在玉子小姐看来,这样的古海应该是格外有魅力吧。

阿树礼貌地告辞离去了。走出咖啡店的时候,阿树往刚才卡座的方向看了一眼。古海刀锋一样的面部线条,隔着整个大堂朝阿树刺了过来。古海朝阿树挑挑眉,用口型说了一个“再见”。

这种“情敌”关系,本应该是再也不见吧。为什么我们现在会被一起困在旧公寓的幻境里?

六、

小暖:

你能不能收到我的信呢?

我这封信是托真海先生转交的。我觉得真海先生应该认识你,所以就自顾自地把信留给他了。我知道我自己很任性,总是给真海先生带来困扰。但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麻烦他了,所以就干脆任性到底了。

说了半天,我还没介绍我自己呢。我姓耶云,我和恭介是好朋友。小暖你肯定不认识我。没关系,我只是替恭介传话的。对,恭介,最喜欢小暖的恭介。

恭介,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爸爸妈妈工作很忙,总是留他一个人在家。没有人陪自己玩,恭介只有看书来打发时间。恭介最喜欢的就是童话故事,他每次看童话都特别开心。好像书里面那些神奇的故事都是自己经历过的一样,他可以碰见会魔法的猫咪,可以打败喷火的恶龙,可以遇见善良的天使,可以帮助落难的侠客。童话里有魔法、有冒险、有奇迹,坏蛋总是会被打败,胆小鬼总是会被原谅。

虽然很喜欢读书,虽然可以从书里获得安慰,但是恭介还是清楚那是假的,书外的他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恭介小时候还养了一条可爱的小柴犬。小柴犬很活泼,总是汪汪地叫。恭介院喜欢陪他玩,但是恭介偶尔也会抱着小柴犬偷偷地哭一会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是房间太大太空了吧。

这些事情,小暖应该还记得吧。恭介都告诉过你了,你当时还答应恭介一定要养一条柴犬呢。

恭介怎么回答的?他说,小暖你比柴犬还可爱,小暖你就是拯救我的天使。

恭介没有说谎哦!小暖真的拯救了恭介。直到恭介碰见了你,他才体会到真正的开心,你把痛苦和寂寞完全赶走了。恭介最最喜欢看的就是小暖的笑脸了,弯弯的的眼睛,翘起的嘴巴,比小柴犬还要可爱呢。

小暖,你小时候有没有受过伤?你家大人会不会在包扎之后给你“呼呼”?每次妈妈给恭介“呼呼”之后,恭介都会安慰妈妈说已经不痛了。

其实,就像看了书之后还是会偷偷的哭一样,“呼呼”之后还是会痛的。恭介一直都是这样矛盾而又懦弱的人。他下定决心变成怪物,愿意为你复仇,但其实心里还是害怕的。

恭介不是怕死。没有小暖,他可能早就死了。恭介是怕自己变成怪物之后,小暖再也认不出他了。

小暖啊,你这一次出海实在是去的太久了。“海进丸”为什么到现在都没靠岸啊?别人都说你已经死了,还有人说你变成了坏蛋。恭介怎么可能相信这些瞎话呢?他到处找你,最后被当疯子赶了出来。他告诉别人你是无辜的,最后被那些冤枉你的坏人揍了一顿。

我说过了,恭介一直很懦弱,你不在他根本就撑不下去。挨了打之后的恭介,身上很痛,心里也很难过。恭介记得你们一起看星星的那片海,他想要去那儿找你。恭介去了,海水很冷,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你也不在。小暖,你说过你和他看的是同样的星星的,现在星星和你都不见了,恭介他该怎么办啊?

对不起啊,小暖。你让恭介做个好孩子,乖乖等你回来,恭介没有听话,恭介变成怪物了。真的对不起,小暖。

为了惩罚那些欺负你的坏人,恭介选择了变成怪物。是非常非常可怕的怪物哦,可怕到看一眼都会做噩梦那种程度的哦。恭介特别交代说不可以给小暖留下不好的回忆,所以这部分我就跳过去吧。

总之,恭介终于惩罚了那些欺负你的坏人。他心里很开心,一点都不后悔,为了最喜欢的小暖,他什么都愿意做。但是恭介还是有点害怕的,他还是怕痛,他还是怕孤独。他最怕的就是你不认识他。小暖啊,你如果见到现在的恭介,你还会认识他吗?

恭介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到你。所以他想把你们两个的故事写下来,让大家都知道你们的故事。可能有一天,小暖你也会听见这个故事,然后你就会回来找恭介。恭介怀着这个愿望,试着写了一些故事,那里面有善良的天使,还有孤独的小孩。小暖,你有听过吗?

不过,恭介现在写不下去了,恭介他现在觉得累了,恭介想好好睡一觉。

因为做了太多的错事,恭介的手已经没办法再拿笔了。明明还有好多故事想讲给小暖听,明明还有好多话想告诉小暖,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恭介太累了,他撑不下去了。

恭介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觉了。现在他终于可以饱饱地睡上一觉然后无休无止地赖床了。别担心,恭介知道自己怕黑,他这一次点了很亮很亮的夜灯,就算你不在身边,他也可以安心地睡了。

小暖,你还会想见恭介吗?如果你愿意见恭介的话,就到他的梦里去找他吧。恭介的梦里,你们没有分开,他没有变成怪物。你和他坐船一起看星星,手拉着手喊万岁,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没关系的,小暖。就算你决定再也不见恭介,恭介也不会生气的。恭介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他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生气啊。

最后,告诉小暖一个秘密吧。在上小学的时候,恭介做个杂志上的一个测试题。测试内容是“你会在几岁一见钟情”。恭介把测试填完了,对照答案算了算。他可是一点都不相信,因为那个年龄离当时的恭介实在是太远了。那么恭介的答案是多少岁呢?

小暖,你应该知道答案吧。恭介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他就告诉你他的年龄了呀。

好了,小暖,恭介的话都带到了,这封信就到此结束吧。恭介他已经睡着了,我代他向你道一声“晚安”吧!

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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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间,自由撰稿人耶云恭介在公寓中自焚身亡。据警视厅透露的消息,耶云生前以定时邮件的形式自首。耶云声称是自己制造了近期发生的杀人纵火案。目前警视厅还在针对此事进行调查,耶云确实具有重大嫌疑,但是不排除有共犯的可能性。耶云恭介的赞助人是实业家真海,他表示会积极配合警方。

 

七、

阿树抱着那本《彩虹的彼端》坐在了沙发上。情况似乎有了变化,本来是无法碰触任何东西的他们,现在可以坐在客厅里的座椅上了。但是房间里的其他东西还是不能碰,书架上的其他书拿不到、杂物间的门推不开、大门和窗户更是想也不要想。

“为什么单单留这本书下来?”阿树伸手摩挲着封面上的彩虹,“难道说是因为若宫医生特别喜欢?”

古海坐在靠门口比较近的吧台边。他抛了一个问题给阿树,“阿树啊,若宫医生的作品里有纵火案吗?”

阿树想了一下,“有好几个,我记得有几个是行凶之后毁灭证据,还有一个是为了复仇。”

“那他们要在外面调查多久?”

“这就不好说了。”阿树抓了抓脸颊,“若宫医生的作品并不是完全写实的。”

“这样啊……”

两个人都找不到话说,401公寓落入了沉默的海洋。相对无言的情况,在两个人之间时有发生。本来就是糊里糊涂凑在一起的,根本就没什么共同语言。不管是阿树还是古海,都已经习惯了。

受到古海的启发,阿树开始回忆若宫的作品里的纵火案。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读若宫的作品了,所以就下意识地闭上眼回忆。

有一个是讹诈专家,敲诈了太多了人。不堪其扰的苦主联合起来把他杀掉,接着一把火将罪恶的庄园烧掉了。

有一个是不小心弄丢机要文件的公务员。他为了推卸责任,居然放火把整个办公室给烧了。

有一个是为爱复仇的作家。爱人因十五年前的冤案惨死,作家始终没有放弃。更名换姓的作家,在暗中调查了很久,最终锁定了元凶。凶凶的复仇之火吞噬了仇敌,也毁灭了作家自身。作家最后选择自焚。他留下了一封自白信,宣告自己忠贞不二的爱。

不知道那位作家,有没有在另一个世界和爱人重逢。不对,为什么我好像闻到了烟味。古海总不至于在这种地方抽烟吧?

阿树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片焚烧的火海。到处都是呛人的浓烟,耳边还有木材断裂的“噼啪”声,灼人的热气直朝阿树的脸上扑了上来。阿树刚刚所坐的沙发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他站在一堆看不出去的原样的棍子旁边,不知何处刮来的风将火星往阿树怀里飘了过去。那本《彩虹的彼端》立刻烧了起来,阿树已经顾不上书了。他将那团火扔了出去,急切地呼唤着:“古海——”

阿树的声音大到自己都诧异。“古海,你在哪儿?”

阿树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401公寓,他似乎站在火场的中心,没有墙壁、没有成形的家具,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烟,到处都是热浪。阿树不知道该去哪儿,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浑浑噩噩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古海。

一定要找到古海,不能就这么结束了。我们还要一起逃下去呢。

“古海,咳咳咳咳……”

阿树被浓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再开口时,阿树的声音已经在发抖了。“古海,你在哪儿?你回答我一句好不好?”

在某个方向似乎传来了声响。阿树立刻往声源处赶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燃烧的东西,一边用手盖住鼻子一边继续呼唤着:“古海——”

那个声响似乎还在继续,阿树加快了脚步。温度越来越高,阿树原本蓬松的茶发,现在被汗水紧紧地扣在了脑门上。汗滴擦着眼睑流了下来,眼睛又酸又涩。

“古海……”

可能是吸入了太多的浓烟,阿树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叫不出口的声音、走不出的困地、找不到的人,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家里的人想把枝叶剪掉,把我改造成完美的插花。自然流畅,可以赢得所有人赞美的作品。可是我不喜欢!我不是插花,我就是长了很多乱枝的树。

我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被困在瓶子里呢?我什么时候才会遇见会带我走的天使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那些我不喜欢的东西呢?

拜托了,随便什么人都好,带我走吧。不是天使也没关系,真的是恶魔也可以。只要可以带我走,我都心甘情愿。

古海,他穿的奇怪,做事又那么招人恨,我还是总是在晚上碰见他。他一定是恶魔吧。

是恶魔又有什么关系?我没有不喜欢恶魔啊。

阿树走得越来越慢,呼喊声越来越小。吸引他前行的声音倒是逐渐清晰起来,阿树已经分辨出来了。那绝对不是古海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叫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那个声音似乎含着无尽的悲戚。这份悲戚,引起了阿树的共鸣,他没有停下脚步。

 

八、

“恭介——”

呼喊的人很着急,他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惊恐。“恭介,你在哪儿啊?”

下一秒,这个声音变得像患了重伤风。“恭介,小暖来了,小暖来找恭介了,小暖最喜欢的就是恭介了。”

“恭……介……”小暖的哭声很明显了,“恭介,求求你了,不要躲着我。我们再一起去看星星吧?”

回应小暖的只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小暖已经说不出连续的话了。他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唤着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恭介……恭介……”

“别丢下我,恭介!”

“恭介,小暖在这儿啊!”

“小暖也最喜欢恭介了!!”

“恭介!!!”

翻滚的热气,把小暖脸颊上的泪水蒸干了。很快就有新的眼泪流下,很快就再被蒸干。一丝泪痕都不曾留下,就像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梦一般。不曾得到回应的呼唤,无尽的悲伤与痛苦的,都要在这片火海中化为灰烬了吗?

火越来越大了,小暖身上的西装已经发出不祥的焦糊味了。但是小暖还是义无反顾地往火海深处去了。恭介还在等他,他不可以让恭介一个人了。恭介已经等了太久了。

“恭介——”

不知道是第几百声的呼喊了,终于得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回应。“小暖?”

小暖先是一愣,接着立刻就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恭介,小暖在这儿,小暖在这儿。”

一根倒下的木梁,歪歪斜斜地靠着墙。蜷缩在这个三角空间下的恭介,额角上挂着一缕鲜血。他双眼似闭非闭,看着小暖露出了虚弱的笑容。

恭介伸手去摸小暖的脸,“真的是小暖吗?”

“嗯,小暖来找恭介了。”小暖点点头,接着小心翼翼地去擦把恭介额上的血迹擦掉了。

恭介轻轻地笑了,“还是被小暖找到了。”

“是啊,我不能再让恭介等我了。”小暖也在笑,他的笑容像恭介的记忆中那样可爱。“恭介等我很久了吧?”

“小暖……”

小暖把恭介抱在了怀里。恭介现在瘦了很多,嶙峋的骨头硌得小暖流下了眼泪。“对不起啊,恭介。”

“没关系啊。”恭介伸手去帮小暖擦眼泪。他的手也很瘦,竹枝一样的手指轻轻地拂小暖的脸颊。“我一直有看星星,我现在会认很多星星了。”

“恭介……”

小暖把恭介的手握住了。小暖的手还是那样的温暖有力,恭介一时恍惚了。“小暖,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小暖用力捏了捏细瘦的小手,“绝对不会。”

“那、那……”恭介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惶恐,“那你也不会再赶我走了吧?如果我又给你添麻烦,我又打乱你的计划之类的?”

小暖心里涌起了无限的酸楚和近于愤怒的柔情。当然,这愤怒是对他自己的。因为这几句像针一样尖锐、刺痛的话,都是他曾经对恭介说过的。这场复仇当中受伤最深的人,应该是恭介才对。曾经是受害人的柴门暖,报复了自己的仇人,也伤害了最爱他的人。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小暖把恭介抱得很紧,他温柔而郑重地做出保证,“我永远都会和恭介在一起,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小暖在恭介的额头落下了轻柔的吻,“我会一直陪着恭介的,我们绝对不会再分开了。”

“太好了。”恭介开心极了,他也用力回抱住了小暖。“太好了。小暖,我最喜欢你了。”

“我也最喜欢恭介了。”

像两个人正式在一起那天一样,他们再一次用直白的口号表达了此刻的喜悦。

“万岁——”

“万岁——”

小暖和恭介一起欢呼雀跃地喊了很多遍,火海里回荡着永恒的爱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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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一直都没有回来。孤独的孩子抱着星星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他梦见天舟陨落了,他可爱的天使朋友被邪恶的魔鬼抓走了。为了救回自己唯一的好朋友,他化身成丑陋的毒龙。毒龙最终把獠牙插入了魔鬼的心脏,但是他始终没见到天使。有人告诉他说,天使最讨厌的就是丑陋的毒龙,天使已经悄悄离开了。

毒龙很高兴天使恢复了自由。天使一定又能驾着天舟,自由自在地遨游在天际。至于自己,绝对不可以再让天使看见。他要躲到既没有星星,也看不到天空的角落里去。

毒龙准备踏上远行的道路的时候,这个梦境结束了。孤独的小孩睁开眼,可爱的天使正站在他的面前。

“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我啦,我回来找你了。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没有,我刚刚睡了一觉。”

“做梦了吗?”

小孩扁扁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天使没有再问,他笑着揉了揉小孩的头发。“我们走吧。”

“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我们可以去天上看星星,也可以去海里看小鱼,还可以去森林里冒险。不管去哪儿,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真的吗?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对,我们永远都在一起,我们都不会再孤独了。”

带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哼上最好听的歌谣,天使和小孩手牵手,踏上了全新的旅途。

彩虹的彼端,连接着天之海。一对好朋友,正在天之海遨游。他们永远陪伴着彼此,再也不会分开。

 

九、

阿树和那个呼唤“恭介”的声音始终隔了一段距离。听不真切的呼喊声,成了阿树前行的唯一动力。

也许那个找恭介的人见过古海。也许我可以帮他一起找找恭介。

阿树的脑袋晕晕乎乎,里面都是一些不合逻辑的怪话。还好,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了过来,阿树免于跌倒在熊熊烈火当中。

“阿树!!”古海的声音也很急切,“你到哪儿去了?”

“我在找你啊。”阿树眨眨眼睛,“倒是你,不会在火场里骗婚去了吧?”

古海摇摇头,“我也在找你。”

“是吗?”

不远处传来了“万岁”的欢呼声,阿树和古海都愣住了。那一阵欢呼持续了很久,其中还夹杂着兴奋的笑声,以及“小暖”“恭介”两个名字。

阿树心有所感,跟着笑了起来。“看来小暖找到恭介了,真好。”

“好什么?”古海不解地看着阿树,“那边火最大,他们马上就要烧死了。”

“我说你啊……”

红彤彤的火光把阿树的圆眼睛染上了癫狂的底色,他索性把话都说开了。“难道你还没意识到吗?我们也快要烧死了。”

最近的火苗已经离他们只有两三米远了。浓烟越来越多,古海白皙的脸上都染上了炭灰色。阿树伸出手去够古海的脸。阿树手上的动作很微妙,像是细心地帮他擦脸又像是扯他的脸颊泄愤,“人家好歹还是和最喜欢的人死在一起,我可就惨了,要和你一起变烤串!”

古海被阿树的俏皮话逗笑了。“你羡慕他们?要不我们也来喊个‘万岁’?”

“和你有什么好万岁的?”阿树加大了扯古海脸颊的力度,“难道说‘遇见你太倒霉了,万岁’?”

古海握住了阿树的手,用力点点头,“这么说也可以啊。”

“你……”

没有理会阿树,古海自顾自地开始了。“太倒霉了,万岁~”

很难得,古海说话的语调里出现了起伏。阿树哪儿能就这么认输呢。他抽回了被古海握着的手掌,接着高举起双手。

“真是糟糕啊!!万岁~~”

古海点点头,加上一句,“太不幸了,万岁~~~”

“我真是不走运!”阿树加大了音量,“万岁~~~”

他们的“欢呼”声和最开始那阵欢呼合在了一起,不管是爱还是恨,不管是幸运还是不幸,全都消融在了火光当中。

 

“嗯唔?”

阿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401公寓的长沙发上。没有火光,没有浓烟,也没有热浪,还是那个平凡而又不普通的401公寓。阳光依然斜斜地照在了茶几上,只是茶几上的书不再是《彩虹的彼端》了。

“你也醒了?”

古海的声音从稍远一些的地方传了过来。阿树伸过头,正好看见古海从方桌上抬起头。

阿树问道,“你也梦见大火了?”

“对。”古海揉了揉太阳穴,“我还和你一起喊‘万岁’来着。”

“那可真是噩梦。”

扔下这么一句话,阿树就伸手去拿茶几上的书。准确来说是一叠装订好的打印稿,第一页上写着“作家自焚案”。

古海已经坐在阿树边上了,“作家自焚案?是不是那个复仇的纵火案?”

“应该是。”

因为早就看过整个故事了,阿树草草看了几行之后就跳到了结尾。这个案子的结尾和阿树记忆中一样,作家自焚身亡,一直赞助他的实业家把作家的遗稿出版后也离开了日本。侦探和助手把旧年冤狱的真相公诸于众,引发了广泛的讨论。

文稿最后两页之间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背影。高个子的人穿着西装,被他用胳膊抱着的那个人穿着白衬衣。两个人坐在船头,天上挂着灿烂的星星。

“这是谁啊?”

阿树说着把照片翻到了背面,他想看看有没有更多的信息。背面确实写着一行端正的字,“等待和希望——基督山·真海”。

“等待和希望……”阿树喃喃地念着,把照片重新翻回正面。他觉得照片上的两个人应该和刚才大火里的小暖和恭介有着某种联系。

古海一直都是冷酷无情那一个。“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空等是最傻的。”

“是么?”阿树把照片放了回去。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古海,如果我离开了,那你会抱着希望等待吗?”

“当然不会。”古海坚决地答完,还扔了个问题给阿树,“难道阿树你会?”

“我当然也不会。”

阿树不轻不重地把那一沓打印稿放回茶几。他转移了话题,“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得想想办法,不能一直在这里等誉先生他们回来。”

古海反问道,“不是让我们‘等待和希望’吗?”

“那你等吧!”

阿树站起身,朝书架的方向走了过去。“我来看看别的书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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